83

83

刚开始的一个月，锦觅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即便入睡后也时常梦见曾经那些过往，梦境里有多欢喜，醒来后就有多失魂落魄。

熬过了前三个月的食欲不振、呕吐等害喜症状，待到第四个月时，肚子稍微显怀，锦觅整个人却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大圈。

直至有一日，她无意间感觉到了来自腹中孩子微弱的胎动，素颜清丽的脸上有史以来终于第一次露出慈爱的笑容，这一胎总算是坐稳了。

神魂隐于旁侧的润玉将手虚虚覆在锦觅的手背上，同样感受着孩子微弱的胎动，清浅一笑，安心离去。

润玉神魂离体后不及时归位，偏偏无故在凡间耽搁许久方才回归九重天，入九霄云殿向天帝报道，历劫归来。

彼时天后也在九霄云殿，她揪住润玉归迟回天这一点错处，在天帝面前大作文章，言语之中明枪暗箭，搬弄了一番是非。

润玉滴水不漏，三言两语一一将其应付了过去，但由于天后从中作梗，天帝还是因润玉误入因果天机轮盘扰乱锦觅命数在前，身为夜神布星挂夜失职在后，加以训斥了一顿，并罚他前往诛仙台领三道鞭雷之刑，以儆效尤。

受刑后，润玉回到璇玑宫叮嘱邝露时刻留意凡间锦觅的动向，自己则闭门疗伤，调理气血，净养元灵。

这一趟凡间之行虽遭受了苦难，可也并非全然无好处，固本培元，灵力修为更是精进了许多。

天上一日，凡间一年，秋去冬来又一春，又到夏意蝉鸣，云南大理的气候却四季如春，鸟语花香，这个时候的锦觅已经有八九个月大的身孕，大腹便便，随时都有可能临盆。

今日，琼花树梢枝头花簇成群，落英缤纷，锦觅挺着个滚圆滚圆的大肚子，正懒懒散散地躺在树下的贵妃榻椅上闭目养神，一旁侍奉的婢子蝉衣为她打扇送风，海棠恬睡，美如画卷。

锦觅未到此地前，润玉在世时便已为此处宅邸命名为“玉锦小筑”，看护宅院的管事夫妻姓余，年过三十，也是当初润玉从南苑行宫秘密调遣至大理看护，余叔负责府里大小事务，余婶负责料理厨房，俩人还有一个六岁大的儿子，名唤秋实，一家子都是南苑行宫的家生子，最是忠诚可靠。

几个月前楚遥和羌活到达此地落户之后，又在当地牙婆处采买了四名合眼缘的婢子和两名小厮回府，事先让余婶调教好了规矩，等润玉锦觅到来后便安排几人过府伺候，不曾后来遭此变故。

如今锦觅又有了身孕，身边肯定不能少了人照顾，而余婶分身乏术，羌活本意让四个丫鬟全都过来伺候锦觅，可锦觅不喜太多人围着她转，跟羌活好一通讨价还价，最后也只有一个婢子入得了锦觅的眼，那婢子年仅十五，长相娇憨又不失沉稳，心思细腻活泼，名唤蝉衣，甚得锦觅欢心。

羌活仍旧不放心，故而还留下一名跑腿小厮以备听候差遣，锦觅听得那小厮名唤苏木，年仅十四。

午休时间一过，锦觅的梦也醒了，她倏然一下睁开仓惶失措的眸子，脸上的神情恍惚了片刻过后又恢复沉寂，空洞的双目仰望着头顶树枝梢头绽开得茂盛的琼花，景致繁华。

她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就这样静静地盯着琼花发起了老半天的呆。

“蝉衣。”忽然，锦觅开口打破沉寂，“去将花圃边的铲子拿过来。”

“是。”蝉衣放下扇子，转身取来了铲子，“夫人要铲子做什么样？”

锦觅一手搭在扶手上，一手护着大肚子艰难地从贵妃榻椅上坐起身。

“夫人慢些。”蝉衣见状忙将铲子放置到一旁，双手扶持着锦觅的手臂帮助她起身站稳，“夫人若想做什么只管吩咐蝉衣便是，你如今身子重，实在不宜劳累。”

“我会注意的。”锦觅走到琼花树下，粗略目测了一个位置，慢慢蹲下身坐在蝉衣搬来的小靠椅上，接过她手中的铲子，开始挖掘地上的泥土，“算算日子，这坑下埋的桂花酿今天应该可以开坛了。”

那次彦佑带她去淮梧都城观丧，回程时锦觅央求他顺道去一趟罗耶山的那间小木屋，小木屋经过一场大火的侵袭，房屋塌陷，风吹日晒雨淋，早已成了一片漆黑的废墟，满目狼藉，杂草丛生。

寻到润玉当初埋酒之处，便让彦佑施法将其一并带回了云南大理。

追忆往昔，酿酒的甜蜜场景恍如昨日，历历在目，然而物是人非。

蝉衣闻言，适才回想起，莫约半年前锦觅是在树下埋了几个酒坛子：“夫人行动不便，这种力气活还是交给蝉衣。”

锦觅却摇摇头拒绝，边挖边解释道，“这酒是当初孩子他爹亲手酿的，如今桂花酿已成，我便也想着亲手挖出来，帮他尝尝味。”

“夫人……”蝉衣未经历过情爱，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锦觅，只能默默陪她将几坛酿好的酒从泥坑里搬出来，一开封口，顿时酒香四溢，醇厚醉人。

蝉衣取来酒具，舀了几勺桂花酿分别倒在两个杯子里，将其中一杯递给锦觅后，自己忍不住也跟着浅酌了一口，称赞道：“哇……这桂花酿好好喝，味道清甜，又香又醇，夫人，你也快尝尝。”

闻言，锦觅笑了笑，拿起酒杯饮了一口，馥郁的桂花酒香沁脾入肺，醇而不烈，正是上品佳酿。

只是……

锦觅抬头，伸出一只手，摊开的掌心接住了从枝头飘零的一片落花。

琼花在，佳酿在，你却……已经不在了。

主仆俩兴致勃勃地相互碰了几杯酒，当将要饮时，锦觅举杯的动作一顿，忽然感觉肚子有些不舒服，她忍不住扶着肚子“啊”了一声，逐渐伴随着一阵阵抽疼。

蝉衣见锦觅脸色一变，眉心紧蹙，放下酒杯快步绕到她身旁，焦急问道：“夫，夫人，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蝉衣，我的肚子……肚子好痛。”锦觅的肚子越发疼痛，她紧紧抓住蝉衣的手臂，深吸一口气缓过一阵抽疼后，口中艰难喘着气息告诉蝉衣：“你……你快去叫人，我怕，怕是……要生了……啊……”

“要，要生了！！！”蝉衣心一慌，赶紧大声唤来苏木：“快去找余叔和余婶过来，夫人要生了。”

“哦，好，好，我马上去——”苏木连忙应声跑去喊人，蝉衣双手扶稳锦觅：“夫人你坚持一下！我先扶你回房。”

可是单凭蝉衣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扶不动锦觅回房，幸好余氏夫妇听到苏木的叫喊声，脚下生风般赶过来了，几人合力将锦觅扶到产房的床上躺下。

楚遥和羌活的宅邸就在隔壁，跟玉锦小筑仅有一墙之隔，且两家将墙打通留了一道拱门以便日后来往，所以锦觅要临盆很快也传到了住在隔壁的楚遥和羌活的耳朵里，夫妻俩立即放下手头上的事务立即赶往锦觅的产房门前。

余叔到厨房去烧水，蝉衣跟着去打了一盆热水回来。

听见产房里面传来锦觅一阵接一阵的惨叫声，羌活推开房门跟着进去帮忙，生产的东西都是事先准备好的，锦觅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叫唤，双腿的裙子被剪子剪开大半，余婶整个人探头伏在床尾，时刻观察着生产的进展，嘴里还不时大声地叮嘱着：“夫人，夫人你用力啊，夫人，你再用力啊——”

锦觅满头大汗淋漓，腹中一阵阵循序渐进的拉扯样疼痛，全身的筋骨和五脏六腑像被外力强行碾碎了一般，疼得她撕心裂肺，几乎说不话来。

她也很想用力，可是……可是生孩子真的好痛，好累，好想睡，她真的没力气了……

余婶一边观察产道里孩子的出生情况，眼见锦觅愈发虚弱得要睡过去，忙大声喊醒她：“夫人，不能醒啊夫人，再用力，夫人，加把劲啊——”

坐在床旁的羌活也是满脸担忧，焦头烂额，她接过蝉衣拧干的湿帕一边帮锦觅擦拭着额头上的汗，一边握住锦觅的手大声跟她说话，希望给予她力量，唤醒她的求生意识：“锦觅，锦觅你千万不能睡，你要坚持住啊，锦觅，听见没有——”

“羌活……”意识迷迷糊糊中，锦觅听到了她的话，“我，我好累……”

“锦觅——”羌活心急如焚：“再累你也不能睡，再累你也要坚持住——你想想，想想腹中的孩子，想想润玉，你难道就想这样放弃你们的孩子吗——”

“孩子，孩子……”锦觅口齿不清地呢喃着，“润玉，润玉，我们的孩子……”

羌活试图激起锦觅的动力：“对，孩子……你和润玉的孩子马上就要出来了——锦觅，你一定要坚持住——听到没有——”

“羌活……”锦觅被汗水淋湿的双目微微打开一道缝隙，恍然中仿佛看到了一道七彩霓虹的光芒，“羌活，我好像看见润玉，润玉……他来接我了……”

“锦觅——”羌活不能让锦觅这样消沉下去，双手分别一把用力按住她的人中和虎口，生生将她按得疼醒过来。

锦觅清醒时朦胧中又听见余婶催促鼓励的声音，“夫人，你再用力啊，孩子若再出不来，你跟孩子都会有危险的，夫人，你可以的，再加把劲坚持住——”

“锦觅，你不能醒，想想润玉——”

羌活和蝉衣握住锦觅不断挣扎的双手，都在床旁鼓励她。

“润玉，润玉……”你在哪里，我好想你，好想你……

锦觅的脑海里，心里一遍又一遍，反复念叨着润玉的名字，与此同时，她的骨子里并发出一股力量和信念：

她一定要……

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

一定要，生下……她和润玉的孩子！！！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啊——”锦觅忽然一把紧紧反握住羌活的手，憋气猛地半仰起上身，用尽全身所有的气力，“润玉——”

下一刻，她顿觉腹中有什么东西下沉，一瞬间脱离了她的身体。

“哇哇哇——”

锦觅经过了几个时辰，终于将她和润玉的孩子，生下来了。

“生了，生了，是位小公子——”

锦觅听见了耳畔边传来余婶惊喜交加的声音，她想看一眼孩子的模样，可她此刻又实在太累了，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筋疲力尽的锦觅在一阵吵吵嚷嚷的交谈声中，晕晕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血浓于水，骨血相连，纵使隔着千山万水，天上人间，亲人的心声也会冲破一层层艰难险阻，直击心灵。

九重天上的璇玑宫，锦觅的呼唤，孩子的哭声犹如一道惊雷，在润玉的脑海中凭空乍响。

赫然间将疗伤入定了一天一夜的润玉从混沌中一瞬拉回到现实，他起身走出寝殿，仰头一望天色，才惊觉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

若是换算成凡间的年月，他和锦觅在凡间的孩子怕是也已经降生了。

思此，润玉内心再也顾不上什么天规戒律，身形化作一道仙光，一路飞越过南天门瞬间直奔下界。

 此时此刻，他只想飞得快点，再快点，亲眼看见锦觅和孩子都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