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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婢子引着步入前院大厅，偌大的灵柩停留在灵堂正中央，棺未盖，灵堂前一个大大的“奠”字，案前祭奠着“润玉”的灵牌位、长明灯、香炉、灯烛、供品、冥钱纸币……

楚遥和羌活身披麻衣正跪坐在案前烧香守灵，见锦觅到来，焚了三柱细香递给她。

锦觅未接，步履轻移，绕过香案走到灵柩旁，低头俯视棺内润玉的尸身，他静静地躺在棺柩之中，双手交叠于腹前，面上神情柔和安谧，眼睫顺服，双目闭敛，唇色惨淡，一动不动地像是睡着了。

她忍不住伸手捏了捏润玉的脸颊，想将他唤醒，告诉他，大可不必睡得如此规矩，便是翻翻身子，也是好的……

可……触手冰冷僵硬的身躯，没有一起起伏的胸口，无时不刻都在提醒着锦觅，润玉早与自己阴阳两隔，魂归天外。

羌活见状，眨了眨眼中的泪光，上前一步，双手扶住锦觅的肩头，将她带离灵柩，回到案前，重新焚了细香递给她：“锦觅，望你节哀……顺变……”

锦觅神色哀然，接过三柱细香置于香炉中，俯身叩拜了三记，便默默坐在左旁位边烧纸，守着亡夫的灵位，宛如一座雕像，一坐便是一整天，期间羌活几次劝她进食，无奈锦觅也只简单食了几口便摇头说没有胃口，吃不下。

彦佑看不下去了，厉声劝说锦觅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那可是润玉的腹遗子啊，它是润玉唯一的血脉，若有差池，她死后有何颜面去见润玉。

锦觅虽浑浑噩噩，却也听进去了些，手心抚上腹前感受着肚子里的生命，抬头凝望着香案后的灵柩，眨眼间，泪光闪闪：“润玉，你是不是……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身后事，利用孩子来绑住我……”

在羌活的监督下，锦觅勉强进食了一些清粥和安胎药。

回到厢房，锦觅伸手抚过宫灯上的题字，指尖一一划过字里行间，目光于末尾处顿止，曾经她未落笔的最后一句被人续上了：

“岁岁长相见！”

凝眸一观，毅然辨出未尾补上的那一句诗词是润玉的字迹。

似是想到了什么，她忙打开宫灯的灯罩，烛芯，露出底层下的一节小巧折叠的宣纸。

将宣纸展开，当初她亲笔写下的“秘密”还在，透过光，反面一览，另一行若隐若现的字迹引入眼帘，很好的隐入锦觅的字迹当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这是润玉的亲笔呼应，独属于他的浪漫。

根据润玉留字的提示，锦觅点燃了灯芯，将灯罩拢上，明亮的烛光照亮了润玉在灯罩上留给她的“惊喜”。

她寻到了一大箱雕刻好的、成双成对的小木皮影人儿，每一对都雕刻了锦觅往后每一年的生辰时日。

掌心一遍又一遍抚摸过那一对对小木皮影人儿，脑海里冥想着润玉的双手，是如何一笔一刀将它们刻画成型。

难怪过去有一段时间里，他的手上总是莫名其妙的出现一些伤口，问他时又神神秘秘的，还骗她说是采药晾晒时不小心弄伤的。

原来，都是因为做这些木皮影人儿……

“润玉，你这个笨蛋……”

安胎药中亦有安神的疗效，锦觅睹物思人，触景生情，在回忆中半梦半醒，神思困顿，不知不觉便陷入了沉睡。

一片灼灼仙光，润玉的神魂现身床前，抬手虚空落在锦觅的额际，低眉，神色温柔地抹净她眼角还未干的泪痕：“觅儿，对不起……”一烟轻叹，了过无痕。

过了头七，几人将润玉的灵柩盖棺殓葬，锦觅不舍将润玉葬在什么深山老林之中，离她太远，便让楚遥在庭院的琼花树下周遭就近择一片空地埋葬，此生也算是与她厮守相伴了。

楚遥命人抬棺入土，锦觅静静站在一旁麻木地看着润玉的灵柩被一层层黄土掩盖，坟头堆砌，墓碑竖立。

它真真切切在告诉锦觅，润玉亡故的事实。

锦觅内心倏然生出一股冲动，她奋力挣开埋葬的众人，跪坐在坟边徒手一遍又一遍挖开掩埋的黄土，之前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分崩离析，泪如雨下，“润玉，你起来啊——你明明说好了会一直陪着我，说好了一起白头偕老，不离不弃？你这个骗子，为什么说话不作数，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没有了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她的哭声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悲痛欲绝之下，锦觅那一头乌亮的青丝，在几人的惊呼声中，转眼间，一瞬白头。

这几天锦觅的表现一直很平静，几人皆以为，她已经接受了润玉身故的事实，不曾想她竟是……

万不可让锦觅这样下去，彦佑一个挥袖，施法将她弄晕，探查了一番，心气郁结，忧思难断。

彦佑按照润玉转述的法诀，施法调理锦觅体内的心脉郁结，余下的，唯有待锦觅醒来后，慢慢静心疗养，至于那一头华发……彦佑表示无能为力。

润玉入土为安，丧事已毕，锦觅却总在无边无际的睡梦之中徘徊，思绪游离，昏昏沉沉，纵有清醒时刻，也是沉默寡言，黯然落泪。

如此半月过去，一天晨曦正好，锦觅素白裙衫，一头白发成髻，玉钗点缀，俯身于花圃田间摆弄着手中的花草，一道光芒降落，彦佑突然现身庭中。

他斟酌了一会儿，对锦觅道：“听说今日是瑾王和瑾王妃的出殡之日，淮梧城内，熠王御驾亲自为瑾王及瑾王妃送殡，入墓王陵，夫妻合穴……”

熠王？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听起旁人在她面前提及这个名号。

锦觅动作一顿，捏着铲子的手紧了紧，没有说话，继续翻松花圃间的肥沃泥土。

彦佑看着她微微泛白的指骨，问道：“小锦觅，你要不要……去送润玉最后一程？”

“哐啷——”铲子从手中掉落在地，锦觅回过神，抬起手背悄悄拭去眼角泛开的湿润，“润玉就在这里，淮梧城中的那具棺椁里面躺着的两具尸体，也不过是个假的，我还去凑什么热闹！”

彦佑一拍脑门想想也是，自己还真是傻了，多此一举。

锦觅捡起铲子继续侍弄花草，内心沉思着，熠王竟会对外宣称，以“瑾王妃”的身份，将她与润玉同穴合葬，倒是出乎锦觅的意料之外。

说到底，不管她与熠王之间有何恩怨，为了保全淮梧与圣医族之间的声誉，圣女为王殉葬的百年族规，不容后世诋毁。

想了想，锦觅停下手上的活计，起身信步转向庭中，叫住了搔首弄姿预备口头调戏婢子的彦佑，“难得先生一番心意，也好，锦觅便随您走一趟。”

彦佑闻言，唉声叹气地可惜道，“小锦觅啊，你这说话的口气跟润玉是越来越像了，真怀念当初刚到都城时的你，纯真，幽默，风趣，一看就……”

“一看就知道很好骗的样子。”锦觅接过彦佑的话茬。

“冤枉啊——”彦佑急忙摆手解释道：“当时我可没想过骗你来着……”至于后来嘛，都是润玉那厮逼我的。

锦觅神色淡淡，彦佑自觉言过必失，一个拂袖施法罩住锦觅，瞬移千里。

耳畔边清风匀匀，拂过颊边的发丝。

“到了。”

等锦觅睁开眼一瞧，彦佑带她于一处隐隐匿的窄巷显现身形，他信手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顶幕篱让锦觅戴上。

俩人走出巷子来到主道上，不远处大批手持长矛的官兵将人来人往的街道隔开两旁，直至城门，畅通无阻。

不一会儿，震耳欲聋的哀乐丧钟响起，锦觅指尖微挑开幕纱抬眼望去，大片大片的麻黄素白撞进视线，秦潼骑马领头开路，熠王坐在白色的龙辇中，他后面一具十六抬的火红朱漆的亲王棺椁由远及近，文武百官相送，送葬队伍正缓缓朝她的方向走来，驶向城门，百姓在后跟随祭拜，众人一起驶向她与润玉曾经携手走过的王陵墓宫。

陵宫前，锦觅和彦佑隐在百姓人流之中，她冷眼眺望着高台熠王面上那几欲可以以假乱真的凄凉悼哀之色，只觉得何其讽刺。

像熠王这种人，又怎么可能真的会伤痛欲绝，跟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厉比起来，就算有，也不过是一时半会儿的做戏罢了。

随着主持葬礼的官吏的一声“着瑾王、瑾王妃入陵，跪——”，陵墓前的百官及百姓则行跪礼祭拜送陵，熠王站在棺椁旁接受抚祷并予鸣谢。

直至那具火红朱漆的巨大棺椁缓缓没入了王陵，锦觅方才放下幕纱，低声跟彦佑道：“先生，热闹看完，锦觅该回了。”

“好。”彦佑护着锦觅转身走出拥挤的人群。

此刻站在高台之上的熠王似心有所感，突然抬起头，目光遥遥望着锦觅离开的方向，定睛微敛，也只来得及在前方拐角处捕捉到一抹转瞬即逝的衣角。

收回目光，他努力回想了一下，那离开的妇人儿背影的确是有几分神似锦觅，但幕篱头顶的发髻隐约可见满头白发，佝偻着身躯，年岁不符，又怎么可能会是锦觅呢！

呵，旭凤，醒醒吧！

锦觅……早就死了，她跟润玉死在了一处，是你亲手为他俩殓的尸，盖的棺，亲自主持的丧葬之礼。

此刻，他们二人早已安静地长眠于在陵宫之中，不分彼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