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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往今来,女子生产无异是从鬼门关走了一趟,等锦觅清醒过来时已是掌灯时分,床榻和身上都换了干净柔软的被褥和衣衫,疲倦的身体也恢复了一些气力,但下面仍是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撕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稍有动弹,便感觉隐隐作痛。
调整着呼吸,抬手下意识摸着自己已经平坦下去的腰腹,脸上闪过几瞬茫然,昏睡前的思绪回拢,扭头急切寻觅,一眼便看见趴在茶几边打盹的蝉衣,顺着她伸长的手臂,一只轻轻摇晃着的摇篮映入眼帘,里面躺着一个小小的襁褓。
“孩子,我的孩子……”锦觅喃喃自语,挣扎着想要起身。
床旁打盹的蝉衣听到动静一个激灵仰起头,瞧见锦觅的行为,“夫人怎么起来了?”她起身走上前一手扶着锦觅,一手扯过几个软枕垫在后背处,让她背靠着,言语关切道:“您刚刚生产完需要做月子,身子最是虚弱,万万不能随意挪动。”
锦觅一心只惦记着她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孩子:“蝉衣,快把孩子抱过来,我要看看我的孩子。”
“小公子睡着了。”蝉衣转过身,动作生疏地轻轻抱起摇篮里的襁褓回到床旁。
锦觅初为人母,伸出双臂小心翼翼接过那小小的一团,拢入怀中,目光仔细端详着孩子还未长开的眉眼、指尖轻抚过鼻子、嘴唇……片刻后,唇角莞尔,轻声呢喃:“他好可爱,长得真像他……”
蝉衣附和道:“是啊,大家都说小公子生得白白净净的,长大后模样肯定俊俏得很。”
这时,怀中的孩子似是睡得不舒服,软软小小的身子蠕动几下,慢慢睁开大大的眼睛,两只小手握成拳,扯开嗓子就开始大哭了起来,顿时惹得两人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
凭着母亲的直觉,锦觅双手本能摇晃起襁褓哄着,但无论怎么哄,孩子依旧哭泣不止,蝉衣想起余嫂临走前的交代,便道:“夫人,小公子怕是饿了。”
锦觅一点就通,在蝉衣的协助下扯开一边肩头的衣衫,孩子吃饱喝足,换了尿布,锦觅抱着他在怀中逗弄了一会儿,孩子依恋着母亲的气息沉沉睡去。
眼看锦觅面露倦色,蝉衣想将孩子放回摇篮里好让锦觅安心休养,锦觅却摇了摇头,将孩子放躺在自己身侧,掌心轻拍襁褓,让蝉衣放心快去休息,她可以的。
蝉衣留下一盏夜灯离开房间,锦觅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和润玉的孩子,心头思绪万千:“若是,你爹爹能亲眼看着你出生,该有多好……宝宝,我们一起到梦里告诉他,好不好?”
想着,想着,秀美的脸上展露一丝温柔的笑颜,困意袭来,迷迷糊糊地思绪又陷入睡梦当中,去期寻着她的梦中人。
远在洞庭湖的彦佑同样得到了锦觅生子的消息,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告知洞庭君一声。
“锦觅生了?”洞庭君怔愣一瞬,回过神:“我的鲤儿有孩子了,他有孩子了……”她迫不及待地立刻化光前往凡间锦觅所在之处。
“干娘,等等我——”彦佑见洞庭君言语恍惚,暗道不好,紧随其后追了上去。
夜深人静,待锦觅熟睡之后,微弱的烛光下,两道流光突然出现在屋内,闪现身形,女子鲛绡红裳,男子碧青长衫。
彦佑朝床上的锦觅挥出一道安神咒加深她的睡眠,洞庭君立刻上前去瞧锦觅身侧襁褓中的婴儿,呼吸绵长,小小的脸蛋,精致白净,像极了幼时的鲤儿:“鲤儿,我的鲤儿……”
洞庭君抬手忍不住伸向床榻上安静恬睡的襁褓,被彦佑制止:“干娘,你要做什么?”他误以为她又癔症发作,要去抢那个孩子,不得不提醒道:“那是大殿和锦觅在凡间的孩子,您不能……”
“我知道。”洞庭君打断他,言语中透出一丝几不可查的哽咽,和怀念:“我只是……我只是想抱抱他,一下下便好,不做别的。”
这会儿洞庭君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又恢复了正常,彦佑顿了顿,后退一步没有再制止洞庭君的行为。
锦觅全然不知,洞庭君将她身侧的襁褓轻轻搂抱到胸前,动作熟练地摇晃着襁褓,神情专注地端详着婴儿的五官和轮廓,指尖触抚过娇嫩的脸蛋:“这孩子模样长得俊,与鲤儿刚出生那会儿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比鲤儿还要好看。”
彦佑在旁嘟囔道:“锦觅长相随了先花神,她与润玉生出来的孩子容貌自然是不差的,只可惜……”他摇了摇头,不禁唏嘘:“是个肉眼凡胎。”
“那又如何。”这话洞庭君可不爱听,冷眼一瞥:“再怎样,他也是鲤儿的骨血,我的孙儿。”
“干娘说的是。”彦佑唇角扯笑,满脸奉承。
洞庭君育儿有术,两人的对话并没有影响到襁褓中的孩子,抱过了瘾,洞庭君便将孩子抱回床榻置于锦觅身侧,无意间瞥见她双唇微微翕动,附耳聆听,发现她于睡梦中竟也不间断地呓语呢喃着“润玉”二字,眼角时有泪珠滑落鬓霜。
“年少丧夫,一夜华发,八苦全受,这孩子乃水神与先花神所出,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洞庭君轻烟一叹,她看着锦觅,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指尖拢了拢锦觅额间银白如霜的碎发,抹去她眼角残留的泪痕,在纤秀紧锁的眉眼间又施加了一道安神咒,那一声声令人心生怜悯的呓语才逐渐散去。
彦佑闻言:“干娘……”
洞庭君语气悠悠:“太微无道,上一代的恩怨终是牵连到了她与鲤儿身上。鲤儿历劫已归,锦觅凡间生子势必瞒不过天界,荼姚那个毒妇谋害我儿不成,定会加害锦觅母子俩……”话音一顿,她转向彦佑:“旭凤那边不必再插手,自今日起,你就秘密留在锦觅母子身边,庇佑一二,莫让荼姚那个毒妇有可乘之机。”
“请干娘放心。”彦佑点头:“锦觅也是我的朋友。”
言辞,洞庭君为静静盯着床上沉睡的母子俩看了片刻,伸手替锦觅和孩子搇实被角,与彦佑化光而去。
润玉飞得再快,到达凡间时距离孩子降生已过去半月有余,隐身从窗棂外探向里屋,锦觅还在做月子,襁褓拢于胸前,此刻羌活蝉衣正一起围坐在床旁,三人一边逗弄着孩子,一边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取名之事。
最后只听得锦觅柔声道:“润玉在世时早就拟好了两个表字,说将来若生了男孩,便唤作‘元致’,若生了闺女,便唤作‘元湘’。”
“元致,元湘……”羌活念吟着,伸出手握住孩子的一只小手:“我们的小元致终于有名字了。”而后又摸了摸自己已经显怀的小腹,莫约有四个月大了:“至于‘元湘’二字,我要了。”
锦觅噗嗤一笑:“你怎么笃定这头一胎就是个女娃娃呢?”
“肯定是个女娃娃!倘若不是,我便生到是为止!”羌活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坚持道:“锦觅,咱俩早就说好了指腹为婚,将来要做儿女亲家的,你可不许耍赖哦。”
“行行行,我怕了你了。”锦觅拿羌活没办法,应下婚事:“不过丑话先说在前头,将来咱们还是要尊重两个孩子的意愿,不可强求。”
羌活回道:“那是自然。”
三言两语间,便定下了这两个孩子的姻缘。
外头隐身的润玉驻足凝望着里面几人与锦觅的欢声笑语,担忧的眉宇舒展开来,神色稍安。
相较于上次离开前,有了孩子作为牵绊,觅儿整个人看起来都比那时欢乐了许多。
一直待到入夜,人走茶凉,锦觅维持了一整天的笑容一点点落寞下来,孩子眨巴着大大的眼睛还不肯睡,她徒手搭着床边的小摇篮,来回轻轻晃动的弧度令她的视线逐渐有些失神:“元致,我的致儿,你知道你爹爹长什么样子么?娘亲我呀,每次总期盼着入睡后能与你爹爹梦中一叙,哪怕只是不说话,静静望着他的样子也好,可你那狠心的爹爹自从去后,我已然许久未曾在梦中见过他,但是除了做梦,我已不知该往何处去找寻他的身影……”
为了不让羌活他们担心,锦觅平时总是装出一副放下过去的欢喜样子,装到后面连她自己都差点信以为真了。
可每每到了夜深人静之时,她独自面对四周空空荡荡的,完全没有过他生活痕迹的屋子,锦觅又有着清醒的认知。
那些日积月累的思念几乎快要将她逼疯了,她就只能对着孩子倾诉内心弥漫的悲殇与眷恋,适才好受一些。
最起码,他留给了我一个孩子,给了我一个活下去的念想。
锦觅打了一个哈欠,又见孩子精神头足得很,不哭也不闹,后面实在抵不过倦意,便背靠着软枕,她心想闭目迷上一会儿就好,谁知竟真的睡死过去。
房间很安静,润玉于床前显露身形,抬手轻抚锦觅沉睡的脸庞,神情缱绻,眸中泛起一丝泪光:“觅儿,苦了你了……”
他将锦觅放躺在床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睡姿,盖上被子,适才移开目光探向摇篮里的襁褓,那孩子亦在看着他,两只小手时而握拳,时而张开似是想拿住什么东西,一双乌溜的葡萄眼生得与锦觅一般无二,亮晶晶地让人挪不开视线。
心中一股陌生浓厚的情感油然而生,促使他情不自禁抬起一只手伸向摇篮,那孩子挥了挥藕节般的手臂,五指张开,一下就将润玉伸前的一根手指蜷进掌心,握得紧紧的。
小小的个头,手劲儿倒是挺大。
与孩子大眼瞪小眼,只见他忽然咧开没牙的小嘴,给了润玉一个大大的笑脸。
婴儿咯咯咯的笑声传入耳中,润玉第一反应是扭头瞥向床榻上的锦觅,见她只是微微蹙眉翻了个身,并未被吵醒。
收回目光,润玉抿了抿唇,抽出被蜷着的手指,倾下身,学着锦觅的动作,双臂生疏地抱起摇篮里的襁褓,感觉软软小小的,柔若无骨地动来动去,还会对他笑。
血浓于水,这一刻,润玉才终于有了初为人父的真实感,这是他与锦觅的孩子:“元致,致儿,我是爹爹……”
第一次抱这么小的孩子,润玉手上不敢用劲,既僵硬又无措,过了好一会儿,感觉孩子没什么不舒服,身体才逐渐放松下来,一手试探地逗弄着孩子白嫩的脸蛋,无声哄着他入眠,而后转至床榻,将熟睡的孩子陪伴在锦觅身侧。
坐在床沿边痴望着这一美满画面,润玉情难自禁地倾下身,分别在妻儿的额间无声落下一记温柔的轻吻,白衣如烟,悄然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