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淮安的指,悬于一线。
玉色膏体散着甜腻暖香,指腹温润。近,更近,寸寸逼近姜昭冰窟般彻寒的颈侧肌肤。那点温意悬在死寂之上,如同刀尖悬垂的蜜露。
“别碰我——” 姜昭的声音撕裂在喉咙深处,每个字都像断裂的冰棱扎出。她猛地别开脸,动作牵动碎骨般的魂痛,身体剧晃,撞得身后石壁闷响。苍白的下颚绷出嶙峋线条,干裂的唇角绷紧,拒绝的姿态比北境绝壁更决绝。
那只带着膏药的手指在半空凝定。暖香与石厅的森森寒气在咫尺之间无声角力。
墨淮安脸上的温润出现了一瞬极短的僵冷。如同上好的白瓷在火光下映出内里细微的冰裂痕。但这裂痕转瞬即逝。他缓缓收手,指腹间那点玉色膏体被他毫不怜惜地捻去,如同拂去一粒无用的尘埃。唇角的弧度依旧维持着,只是眼底的湖水结了薄冰。
“阿昭还是这般烈性子。”他温声轻叹,似惋惜,又似纵容,视线却扫过姜昭颈侧那道因抗拒而绷紧到近乎透明的筋脉,那里血管微弱地搏动,被冰冷的皮肉死死压着。“魂伤最忌心绪大起大落。你不愿我碰,我便不碰。”他直起身,宽大的月白袖袍垂落,重新覆盖住那双修长却已空无一物的手。
他踱开几步,停在石厅中央那粗粝的原木长案旁。案上烛泪堆叠如残雪,火苗微弱地舔舐着昏暗。他的目光在案上那只盛有江南点心的青玉盘上短暂停留一息,那玲珑剔透的澄粉梅卷,在粗犷北地的寒氛里,显得愈发孱弱可怜。
他没有看点心,却弯腰,拾起了案角不知何时被人遗忘在那里的一物。
那是一小截枯枝。
极普通的胡杨残枝,干枯、扭曲、布满风沙啃噬的细小伤痕,黑褐的表皮如同皲裂的焦土。它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案角,与那盘精雕细琢的点心格格不入。像是被狂暴的风雪裹挟而来,遗落在这方权柄与奢华的囚笼。
墨淮安伸出两根干净修长的手指,拈起了那截枯枝。没有嫌恶,也没有珍视,如同拈起一片落叶。枯枝在他如玉的指间转动着,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北地的风物,总是这般摧折砺骨。”他垂眸凝视着指间的枯朽,声音如同穿过千仞冰峡的风,带着奇异的穿透力,“纵能于绝境苟延残喘,终究不过是……”他指尖微微用力。
咔嚓!
一声清晰的脆响在死寂的石厅里炸开!
那截饱经风霜、坚逾金铁的胡杨残枝,竟被他两根手指生生折断!断面参差锋利,仿佛断裂的不仅仅是枯枝,更是某种沉默坚持的筋骨!细碎的褐色木屑从他指缝间簌簌抖落,洒在同样冰冷粗粝的木案之上。
他随意地将断裂的枯枝丢弃于案。拂了拂指尖不存在的灰尘,那动作优雅从容到了极致,也漠然到了极致。
墨淮安抬眼,目光重新落回石榻上如同凝固的姜昭身上。唇边的笑意如消融的薄冰,露出一丝沉凝底色。“就像这些草木尘埃,无论过去是长在宫苑玉盆,还是生在荒原砾石,于天地、于大局,终究都是……”他略略停顿,眼中有幽光闪过,“微尘。”
“微尘?”姜昭的声音终于再次挤了出来,沙哑得如同刀刮锈铁,每个字都淬着冰棱与血腥,“龙椅上的那位,视万民为微尘……你们墨家,视人命为草芥……如今,谢长宴做了你们的微尘,我呢?”她喘息着,强行吞咽下翻涌的血气,齿缝间浸出新的鲜红,“不过是养在笼中,一把带毒的祭刀罢了!”
“祭刀?”墨淮安仿佛听到了一个极有意思的形容,温润的声线里浸入一丝低沉的回响,如同冰面下暗流涌动。他缓步朝石榻走近一步,居高临下,月白的身影在火光下投出深长的暗影,沉沉压在姜昭身上。“阿昭太高看自己了。”他的目光穿透虚弱的表象,如同无形的丝线,精准地缠绕上她魂魄深处那道不断撕裂、又被两件“圣物”寒气强行凝固的巨大伤口。
那目光不是逼视,是洞悉。
“乌苏大巫的罗盘钥匙,被谢长宴的怨毒魂血浸透……”他语速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也敲打在姜昭紧绷欲断的神经上,“可它碎了。被更强大、更纯粹的恨意……和血点燃了冰魄孽火。”
他微微倾身,衣襟上沉水香混合着雪魄参的冷息沉沉压下。“你以为葬魂关顶那场惊天动地的殉爆,炸开的仅仅是冰层吗?” 他眼底的幽光凝结如寒星,紧紧锁着姜昭紧缩的瞳孔,“你点燃了比罗盘本身更‘纯粹’的钥匙!”
石厅外,那“咚——咚——”的沉闷鼓点毫无征兆地加快了频率!如同某种沉睡的庞然巨兽被强行唤醒了呼吸,心脏搏动的节奏正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声波穿透厚重的石壁,不再是敲打,而是如同沉重的石轮,开始一下下地碾压着姜昭的魂魄!每一次鼓槌的落下,都精准地砸在她魂伤最深的那道裂口上!那裂口处的漆黑怨煞之气被这共振刺激得更为汹涌,对抗着雪魄参冰冷的镇压,在她体内疯狂撕扯!
剧痛如同万钧冰锤连续重击,姜昭眼前阵阵发黑,痉挛着蜷缩,指甲深深抠入身下的狐皮,指缝渗出鲜红,在雪白的皮毛上蜿蜒下刺目的红痕。
墨淮安对她的痛苦视若无睹,声音平稳依旧,带着奇异的诱导和冰冷的审判:“你的骨,你的血,你的魂魄里每一个被欺骗、被屠戮、被背叛刻下的裂痕与毒刺……才是打开那座‘门’真正需要的‘引’!”
他抬手指向石厅外鼓声传来的方向——那片幽暗山壁深处。
“乌苏大巫,需要一把最锋利的钥匙。一把由纯粹到极点的恨火反复淬炼、燃烧至玉碎的……钥匙。” 他指尖所向,仿佛有无形的力量穿透虚空,链接到了冰河深处某个森冷的秘密。
“而你的残剑——” 他目光倏地转向床边——那柄被姜昭遗忘在角落、剑身布满陈旧血槽的残铁,“葬魂关顶,它曾被你的焚心怒焰喂养,早已与你魂魄同源。它能承载你的血、你的骨、你的恨意……你最后也是最珍贵的祭品。”
“乌苏的‘归源血鼎’,还缺一柄能承载魂焰的‘骨鞘’。”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凿入姜昭摇摇欲坠的认知!
原来如此!
所有的“圣药”、“静养”、“关怀”,不过是用冰冷的柔情和伪装的蜜糖,将她和她的残剑共同淬炼、煅烧,等待玉碎那一刻,成为一把只为开启那道“门”而存在的……祭器!
葬魂关顶的殉爆,不是终结,而是另一场更冰冷、更无情的献祭的开端!她和谢长宴,他和阿玄…不过是这条血腥链条上依次被碾碎的环节!墨家站在链条的尽头,冷漠地掌控着熔炉的温度!
就在这万念俱灰、恨火焚魂却又被冰霜层层禁锢的窒息时刻——
嗤!
一声极其细微、几乎被淹没在沉重鼓声里的轻响。
石榻边缘!
一直被姜昭濒死般牢牢攥在手中的——那半阙泛黄发脆的旧词笺页(第一卷中遗留的故物)!那被无数次指尖摩挲、浸染过江南雨雾与长安风尘、最终又混着葬魂关血与泪的宣纸!
纸缘被过于用力、激痛抽搐的手指狠狠撕裂!
一片染着黑紫色血痂与冰晶、边缘带着锋利锯齿的碎纸,如同被命运强行剥离的枯叶,旋落下来,悄无声息地飘向冰冷石地!
飘落的位置,恰恰是石榻与地面接缝的阴影深处——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弱火光的死角里,反射出一星极其微弱、极其隐秘的冷芒!
碎片落下的轨迹,因姜昭剧烈的喘息微微偏折,纸角边缘擦过了那冷芒——
嚓!
一声微不足道的刮擦!
如同死寂冰原上第一道细微的裂响。
就是这一声!
嗡——!
姜昭枕边小几上,那只一直散发着淡雅烟气、默默无声的纯白缠枝莲玉炉,那袅袅升腾的沉水香丝,骤然扭曲、断裂!炉壁内部似乎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琉璃被冰水激炸的轻鸣!炉底那层始终温润流转的玉泽,瞬间黯淡了一分!
几乎是同时,石厅角落!
一直僵硬如同冰雕、死死撑在榻沿的叶莹!
那双沉寂黑眸的最深处,猛地爆开两点寒星!像是潜伏深渊的冷锋终于感受到了鞘的嗡鸣!那两枚寒星并非愤怒或杀意,而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启动”!仿佛某个早已植入灵魂深处的禁制被这微弱的炉鸣精确触发!
噗!
叶莹喉头一甜!一直被墨淮安那点“善意暖流”强行维持的平衡瞬间崩溃!她猛地喷出一口色泽暗沉、如同冻土淤血般的液体!这并非普通的呕血,更像是一种体内某种无形枷锁被强行撕裂的代价!
喷血的同时,她那一直被禁锢、僵直得如同冻木般探入枕下的手臂——那只曾试图抓住琉璃盒、却被墨淮安硬生生压制的手臂——以超越身体极限的速度与力量悍然抽出!
带起一股凄厉的风!
掌中紧握的,并非琉璃盒!
而是一方边缘磨损粗糙、触手冰冷沉重、如同最劣质砾石打磨成的三寸余长玄铁令牌!令牌表面没有符文,只布满了砂砾般的凹凸!正是在枕下角落被遗忘的冰冷硬物!
这令牌刚被叶莹攥入掌心——
嗡!
那一直被压抑、被消融在她体内、源于葬魂关冰魄血莲爆开瞬间沾上的幽寒余烬,如同沉睡的火种遇见引信!瞬间被这道破封而出的执念和那块玄铁令牌悍然引燃!化作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锋锐的无形寒刺,从她体内,顺着被锁死魂魄的联系,逆流而上——
精准无比地直刺姜昭神魂深处那道被反复撕裂、又被雪魄参强行压制的——生魂钉遗痕!
嗤——!
剧痛!
远超之前的剧痛!
不是魂体撕裂,不是冰封侵蚀!
更像是一道深埋骨髓的毒刺,被另一根更冰冷、更纯粹的尖针狠狠刺入、引爆!
那股冰寒暴烈、毫无温和可言的力量瞬间击穿了雪魄寒气在姜昭魂伤裂口上冻结出的冰层!
咔嚓嚓——
仿佛冰面碎裂的声音在灵魂深处响起!
咚!!!!
石厅外那沉闷的祭鼓,被某种狂乱的韵律支配,骤然变成一声撕裂般的怒锤!如同沉睡的地龙发出了濒死的咆哮!整个石厅都在震动,火光疯狂摇曳,石壁簌簌落下粉尘!
灵魂冰层碎裂的瞬间!
葬魂关顶的记忆碎片、谢长宴最后撞开她时眼中那复杂到极点的光、沾满了他血和最后魂力的罗盘破碎瞬间爆开的红与蓝、还有那片旋落的、染血的旧词纸笺……
所有被寒气冻结、被恨意焚烧的碎片,在叶莹注入的这一道冰寒暴刺的引导下,被那声祭鼓的狂乱敲击无限放大!
轰!
一个清晰的、凝固的画面猛然在姜昭炸裂的痛楚中浮现:
葬魂关顶,暴雪停滞的刹那!谢长宴被生魂钉贯穿、身体失控倒飞、那只扣着罗盘的手被迫松开的最后一瞬!
指尖并非完全松开!
那只手在剧痛与死亡的巨大冲击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近乎本能的微弱蜷缩,用尽最后残存的力量与一丝隐秘的指诀,极其短暂地、狠狠按在了罗盘边缘一个位置!
那个位置的盘面纹路极其细密复杂,盘面上流淌的、被红光妖气掩盖的地方,在谢长宴指尖按落的瞬间——清晰地亮起了一线微不可察、却又古老深邃的玄银冷光!那冷光勾勒出的,赫然是一个扭曲如藤蔓盘绕、透着洪荒气息的……镇封符文!
画面在姜昭脑中一闪而逝,如同一道撕裂混沌的玄冰闪电!
镇封!
不是开启!
谢长宴最后那决绝的一按,并非操控罗盘锁魂!而是引动了他毕生所修的推演禁术——“归墟封”!
以己身魂血为媒,以罗盘本体为囚笼,引劫煞之力……强行将那失控的罗盘、连同其中被引爆的混乱通道之力……尽数暂时封禁于罗盘碎片之内!
为的不是救那该死的皇帝!
他最后的算计……他那句没喊完的“龙椅上的……”……他那绝望疯狂的“阿昭!你的魂魄…是我的…解药!”……全都被这“归墟封”的符文撕裂粉碎!
假的!
都是假的!是强行催动封禁秘术、迷惑乌苏、迷惑所有人的——魂血伪装!
玉烬……
是玉碎!
是心死!
是……他以身化灰烬为锁!锁住了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通向何处的恐怖未知!只为……只为在那场精心布置的焚花烈火中,推开……推开他亲手推入深渊的……
她!
“呃…啊——!!!”
这一次从姜昭喉咙深处爆出的嘶嚎,不再是单纯的痛苦!其中混杂了足以点燃整个冰原的滔天恨意!这恨意并非只冲向墨淮安、冲向龙椅!更多的是冲向她自己!冲向这被欺骗、被背叛、被操控、被献祭的整整半生!
恨如毒焰焚身!烧穿了残魂的冰封裂痕!更烧断了墨淮安那层层缠绕上的虚假“温情”丝线!
嗡!!!
一直被遗忘在角落里的那柄残剑!
剑身之上沉寂的血槽,在姜昭神魂深处那焚天怨火彻底炸开、引动了叶莹注入的那道寒刺的瞬间!
猛然发出前所未有的凄厉颤鸣!剑柄滚烫!那深红如同熔化的烙铁!
石厅内,雪魄参的镇压白光剧烈震荡!沉水香的烟气彻底扭曲撕裂!头顶那轮不知何时透壁窥入的、被血祭鼓声吸引而来的妖异血红月光,瞬间扭曲如同狞笑的巨目,将惨红的光束狠狠刺向石榻上的姜昭!
而那柄被墨淮安点明为“骨鞘”的残剑,在血月红芒触及剑身的刹那,竟如同无底深渊,贪婪地吞噬起这血月妖光与室内混乱的狂暴魂能!剑身嗡鸣声陡然拔高至刺穿耳膜的尖啸!无数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裂痕在暗红血槽深处蔓延亮起!
它不是骨鞘!
它是被强行唤醒的……深渊之口!
墨淮安平静如水的俊雅面容,第一次彻底碎裂!他看到的不再是姜昭的痛苦挣扎,而是那柄悬于姜昭枕畔、正疯狂鸣颤、吸扯着血月光华和混乱魂能的残剑!眼底温雅尽褪,是风暴将至的冰冷骇然!失声厉喝:“不好!”
然而,迟了!
姜昭猛地抬起了头!
鲜血浸透了她的齿与唇,流淌而下,在那张苍白灰败的脸上画出两道狰狞的血痕!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死死盯住了墨淮安!曾经黯淡绝望的眸子深处,如同地狱熔炉最核心的火焰冲破冰封!只剩下一点纯粹到令神鬼惊怖的、燃烧到玉碎前的——
死志!
她干枯的手指,不再是抓向虚空、抠入狐皮!
五指猛然箕张!以撕裂残躯血肉的狠绝,不顾一切地攥向——
那柄正鸣响着无尽悲怆与暴戾、吸食着血月光华的残剑剑柄!
冰冷的剑柄入手!
刺骨!滚烫!
仿佛是地狱裂开了缝隙!滚烫的是熔岩!冰冷的是九幽!两种极致的力量瞬间顺着她的手臂骨骼疯狂地蔓延、倒灌!
“呃啊啊——!”
一声泣血般的厉啸!姜昭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扯起,狠狠撞在那冰冷的石壁上!碎裂的骨骼咔嚓作响!她死死握住剑柄,剑尖并非刺出——
而是以最狂暴也最惨烈的姿态,悍然反向!
狠狠刺向她自己的心口!!
不是自绝!
是献祭!
以她姜昭的碎骨残魂为祭品!以这柄饮尽她半生血泪的残剑为祭坛!以谢长宴最后那道封禁在她灵魂裂痕深处的寒刺为引信!她要引爆体内被墨淮安、被龙椅上那人、被乌苏反复“温养”锤炼出的……那点最后的、最暴烈的“魂焰”!
血月红芒彻底吞噬了石榻!
雪魄参的白光崩碎!
沉水香气断灭!
残剑的尖端——
嗤!
带着姜昭自己滚烫的、燃烧着黑红怨毒火焰的心头血——
没入了胸腔!
嗡——!!!!
一股无形却足以撕裂时空的湮灭风暴,以姜昭为绝对核心,悍然爆开!
冰冷!炽烈!绝望!癫狂!
玉碎!霜烬!
万物归无!此为——
寒骨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