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室那场风暴般的崩溃已经过去了两天。校园生活像一台巨大的、冰冷的机器,依旧按部就班地运转着。晨读的嗡鸣,课间的喧嚣,放学的洪流……时间冲刷着一切,试图抹平那短暂的、骇人的涟漪。关于高三七班江逸在医务室“发疯”的传闻,也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最初的激烈扩散后,渐渐沉入水底,成了学生们课间偶尔提及、带着些许猎奇色彩的谈资,很快又被新的八卦取代。
然而,在高三一班那个靠窗的位置,时间的流逝却带着一种凝滞的沉重。刘语熙坐在那里,面前摊开的习题集上,工整的字迹如同刻板的符号,无法再进入她的脑海。手腕上的绷带已经拆掉,只留下淡淡的青紫痕迹,但那份隐痛似乎转移到了心脏的位置,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沉甸甸的窒息感。
江逸的座位,依旧是空的。
那片刺目的空白,像一个无声的、巨大的伤口,横亘在教室的后排,也烙印在刘语熙的心上。两天了,他没有出现。没有请假,没有消息,就像人间蒸发。
张老师私下找过她一次,语气疲惫而忧虑:“语熙,那天的事……吓到你了吧?江逸他……唉。他家里联系不上,学校也很担心。如果你知道他可能去哪里,或者……想起什么……”张老师没有说下去,但眼神里的恳切和无力感,让刘语熙胸口更堵。她知道什么?她只知道那排深褐色的烟疤,只知道他父亲可能的暴戾,只知道他砸碎手机时那毁天灭地的绝望。
她能告诉张老师什么?那些沉重的、带着血污的秘密,像巨石一样压着她,让她喘不过气。她只能沉默地摇头。
习题集的裂痕被强力胶覆盖,触感粗糙。
书包里那个裂开的医药包残骸,散发着消毒水和尘埃混合的怪异气息。
而那个人的消失,连同他手臂上烙印的秘密,成了最庞大、最令人窒息的谜团。
午休时分,教室里人声鼎沸。刘语熙却觉得空气稀薄得让她窒息。她站起身,像逃离般走出教室,漫无目的地在空旷的教学楼走廊里游荡。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驱不散她心底的阴霾。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教学楼西侧最偏僻的角落。这里靠近老旧的体育器材室,平时很少有人来,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铁锈的气息。一扇标着“废弃杂物间”的、锈迹斑斑的铁门虚掩着,透出一线昏暗。
鬼使神差地,刘语熙停在了门口。她记得……好像很久以前,听谁提过一句,江逸有时会躲在这里抽烟?一个连阳光都吝于光顾的角落。
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轻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吱嘎——”
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一股浓重的灰尘味扑面而来,夹杂着潮湿的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烟草气息。光线昏暗,只有门口透入的光线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里面堆满了废弃的旧桌椅、破损的体育器材、蒙尘的旧窗帘,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刘语熙屏住呼吸,目光在杂乱堆积的阴影中逡巡。心跳声在空寂的房间里咚咚作响。
突然,她的目光定格在房间最深处,一个被几张破旧体操垫半掩着的角落。
那里,散落着几件东西。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揉成一团、随意丢弃在地上的——**一件深蓝色的、属于南城一中高三七班的男生校服外套!**
那深蓝色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过去,不顾飞扬的灰尘。
她颤抖着手,将那团校服捡了起来。入手是冰凉的布料触感,但更让她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的是——校服的**左袖口附近,以及前襟下摆处,赫然浸染着大片大片已经干涸成深褐色的、触目惊心的血迹!** 那血迹的边缘渗透进布料的纤维里,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暗沉色泽。浓重的、铁锈般的血腥味,即使隔了两天,依旧顽固地钻入她的鼻腔!
是医务室那天……他手背伤口迸裂时溅上的血?还是……更早之前?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看向校服旁边散落的其他东西。
一个**空瘪的、被捏得皱巴巴的烟盒**,熟悉的廉价牌子。
几个**散落在地上的、踩扁了的烟头**。
还有……**那枚银色的打火机!**
它静静地躺在一小片灰尘里,金属外壳不再冰冷反光,而是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阴翳。最刺眼的是,防风罩那一角被摔凹陷的变形,像一张被痛苦扭曲后凝固的脸。
他果然来过这里!
在医务室崩溃逃离后,他躲进了这个无人问津的角落!带着他流血的伤口,带着他彻底暴露的耻辱,带着他无法宣泄的绝望!
刘语熙的指尖颤抖着,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枚冰冷的、带着伤痕的打火机。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寒意。她仿佛能看到那个画面:昏暗的杂物间里,他蜷缩在冰冷的体操垫后,背靠着布满灰尘的墙壁,用这只摔坏的打火机,一次次点燃廉价的香烟。呛人的烟雾模糊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额角松垮的纱布。他死死捂着左臂,仿佛要将那排烙印在皮肤上的耻辱烟疤连同整条手臂一起剜掉!鲜血从右手背的伤口渗出,浸透了校服,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朵朵绝望的暗花。手机被砸碎了,世界彻底崩塌,只剩下这个废弃的角落和指间这点燃烧殆尽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微光……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仿佛要将肺咳出来的剧烈呛咳声,毫无征兆地、极其真实地在刘语熙的脑海中炸响!那声音沙哑、痛苦,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窒息感,仿佛就在这昏暗的杂物间里回荡!
刘语熙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心脏狂跳得像是要冲破胸腔!她惊恐地环顾四周,杂物间里空无一人,只有灰尘在微弱的光线下浮动。但那剧烈的呛咳声却如此真实,如此清晰,仿佛还带着烟草灼烧喉咙的痛楚和浓得化不开的绝望,萦绕在她耳边,久久不散。
是幻觉吗?
还是……这个地方残留的、属于他的痛苦气息太过浓烈,以至于让她产生了幻听?
她低头,看着手中这件染满深褐色血迹的校服,看着地上那枚摔坏的打火机,看着散落的烟头和空瘪的烟盒……这些冰冷的物证,无声地诉说着一个灵魂在彻底崩塌后,躲进黑暗角落独自舔舐伤口的悲惨图景。那呛咳声,或许就是他在这里唯一发出的、无法压抑的痛苦声音。
习题集被胶水粘合的裂痕算什么?
医药包的破损又算什么?
她手腕那点青紫又算得了什么?
眼前这件浸透了鲜血的校服,这摔坏的打火机,这残留的呛咳幻听……才是江逸世界最真实、最残酷的写照。一个被暴力、耻辱和绝望彻底摧毁的少年,只能在这个布满灰尘和铁锈的废弃角落,用燃烧的烟草和自身的鲜血,来麻痹那深入骨髓的痛苦。
刘语熙缓缓蹲下身,将那件染血的校服紧紧地抱在怀里。冰凉的布料贴在脸颊上,浓重的血腥味和灰尘气息瞬间将她包围。那干涸的深褐色血迹,仿佛还带着他崩溃逃离时的体温和绝望的嘶吼。
她没有哭。眼泪在这种深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只是紧紧地抱着这件染血的校服,像抱着一个沉重而滚烫的秘密,也像抱着一个在深渊边缘摇摇欲坠的灵魂,最后留下的、无声的求救信号。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废弃角落,尘埃在光线中无声飞舞,如同破碎的灰烬。而她怀中的校服上,那深褐色的血迹,像一只绝望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这片死寂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