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让你……救我的?”
那沙哑破碎、带着冰冷质问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刘语熙的耳膜,也扎穿了她在ICU外守候一夜、积攒的所有微弱的勇气和复杂心绪。它比江父那赤裸裸的威胁更尖锐,更刺骨,因为它来自她试图守护的对象本身,带着一种被侵犯、被强加、甚至是被背叛的愤怒。
病房里惨白的灯光下,江逸虚弱地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如纸,唯有那双刚刚睁开的眼睛,褪去了高烧的迷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和疏离。他看着她,像看一个不请自来、打破了他某种计划的闯入者,一个给他带来更大麻烦的源头。
刘语熙僵立在门口,像一尊被瞬间抽空血液的石膏像。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那句质问抽干了,只剩下彻骨的寒意和一种灭顶的荒谬感。手腕上被攥出的红痕和绷带下的伤口,在江逸冰冷的目光注视下,传来一阵阵清晰而耻辱的刺痛,提醒着她昨夜废弃教室里他的绝望和他此刻的冰冷。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和冰渣堵死,又痛又涩,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解释——关于废弃教室的发现,关于喊人救命,关于守候在ICU外的担忧——都在那双冰冷质问的眼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此……多余。
**谁让你救我的?**
是啊,谁让她救的?
是她自作多情,是她多管闲事,是她又一次闯入了他的世界,打破了他独自腐烂的计划,将他强行拖回这个对他而言充满痛苦和威胁的现实。
习题集的裂痕在记忆中无声嘲笑着她的徒劳。
医药包的残骸仿佛在眼前散落,提醒着她善意的可笑。
烟盒里的碘伏棉签冰冷刺骨,讽刺着她曾以为的“回礼”。
而江父那如同冰山般庞大的威胁,此刻更沉重地压了下来,让她几乎窒息。
空气凝固了。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冷漠地丈量着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江逸似乎用尽了力气,问出那句话后,便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但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和微微蹙起的眉头,依旧清晰地传递着他的抗拒和不耐烦。
“出去。”他没有睁眼,声音比刚才更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驱逐意味,像在拂去一粒碍眼的灰尘。
两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砸碎了刘语熙最后一点支撑。她身体晃了一下,扶住冰冷的门框才勉强站稳。巨大的委屈、愤怒和那沉甸甸的无力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她看着病床上那个苍白、脆弱、却浑身竖起冰冷尖刺的少年,看着他那被厚厚纱布包裹、可能留下永久损伤的右手……
一股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视线瞬间模糊。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才将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硬生生逼了回去。
她不能哭。
尤其是在他面前。
尤其是在这句冰冷的“出去”之后。
她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病房里冰冷的、带着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空气全部吸入肺腑,也仿佛要将胸腔里翻涌的所有情绪强行压下去。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抓着门框的手。指尖因为用力而留下深深的印痕。
她没有再说一个字。
没有质问,没有解释,没有愤怒的控诉。
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挺直了那早已僵硬麻木的脊背。
她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紧闭双眼、仿佛已经隔绝了整个世界的身影。那身影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如此孤独,如此……遥远。
习题集的裂痕在她心底无声蔓延。
医药包的残骸彻底化为灰烬。
烟盒里的碘伏棉签失去了最后一丝温度。
而那句“谁让你救我的”和冰冷的“出去”,则像两把最锋利的刻刀,在她心上划下了无法磨灭的伤痕。
她缓缓地转过身,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决绝地,走出了这间冰冷窒息的病房。高跟鞋踩在光滑的地砖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嗒、嗒”声,如同敲击在无人的丧钟上。
她没有回头。
一次都没有。
走廊里惨白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而倔强。她抱着书包,像抱着仅存的盔甲,一步一步,走向医院那充斥着消毒水味和人来人往的大厅。手腕的疼痛和心口的冰冷交织在一起,让她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
走出医院大门,初夏清晨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阳光和草木的气息。外面是鲜活的世界,车水马龙,人声喧嚣。这一切,都与身后那栋白色建筑里的冰冷绝望格格不入。
刘语熙站在台阶上,微微仰起头,闭了闭眼。阳光有些刺目,让她本就酸涩的眼睛更加难受。
够了。
真的够了。
习题集也好,打火机也罢,医药包也好,烟盒也罢……所有因他而起的混乱、伤痛、恐惧和那点不合时宜的探究与心软,都该结束了。
她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镜片后的目光里,那些翻涌的痛苦、委屈和迷茫,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余下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和一种被彻底冻结后的坚硬。
她走下台阶,汇入匆匆的人流。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去了学校。走进教室时,早自习的铃声刚刚响起。同学们的目光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落在她身上——有好奇,有探究,有同情,或许还有一丝幸灾乐祸。关于昨天救护车呼啸而来、江逸重伤入院的消息,显然早已传开。
刘语熙视若无睹。她面无表情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苏晓晓立刻凑过来,压低声音急切地问:“语熙!你没事吧?听说昨天……江逸他……”
“我没事。”刘语熙打断她,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她甚至没有看苏晓晓,径直从书包里拿出那本被强力胶粘合、书脊丑陋的《高考冲刺习题集》,重重地放在了桌面上。
“啪”的一声轻响,在安静的早自习教室里显得有些突兀。
然后,她又拿出了数学课本,翻开,拿出笔袋,取出一支笔。动作流畅,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只是完成一项再平常不过的准备工作。
苏晓晓被她这异常的平静和冷漠吓到了,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满腹疑问咽了回去,担忧地看着她。
刘语熙没有理会任何目光。她低下头,目光落在习题集翻开的那一页上。那是一道她前几天卡住的、关于空间向量和立体几何的综合难题。复杂的图形和公式符号,曾经让她绞尽脑汁。
此刻,她的目光却异常专注,仿佛要将所有混乱的思绪都强行压进这道冰冷的数学题里。她拿起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停顿。
就在笔尖即将落下的瞬间,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道难题下方空白的解题区域。
她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瞳孔骤然收缩!
在那片空白的、原本应该由她写下解题过程的地方……竟然**多出了几行陌生的、极其潦草的字迹!**
字迹是用铅笔写的,力道很重,线条凌乱而飞扬,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近乎发泄式的笔锋,却又在关键步骤处透露出清晰的逻辑和精准的计算!正是她无比熟悉的、曾在那本被粘合的习题集上出现过的、属于江逸的字迹!
那几行潦草的字迹,并非完整的解题过程,而是用一种极其简洁、甚至有些跳跃的方式,清晰地**勾勒出了这道难题最关键的几个证明步骤和核心公式推导!** 如同在迷雾中突然亮起的几盏引路灯塔,瞬间照亮了通往答案的幽深小径!
刘语熙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大脑一片空白!
他……他是什么时候写的?
在她昨天离开教室去废弃教室找他之前?还是……在她今早到来之前?
习题集的裂痕丑陋地横亘在书脊上,强力胶的痕迹刺目。
而此刻,就在这道象征着毁灭和混乱的裂痕之下,在这本被他亲手撕裂又笨拙粘合的书页上,他却用这种隐秘的、别扭到极致的方式,留下了解题的线索。
像是在无声地回应她撕书时的愤怒?
像是在偿还他弄伤她手腕的“债”?
还是……仅仅是他无法忍受一道难题被搁置的本能?
刘语熙死死地盯着那几行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指尖冰凉,微微颤抖。胸腔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冲撞着,试图冲破那层刚刚筑起的、名为“麻木”和“界限”的冰冷堤坝。
病房里那句冰冷的“谁让你救我的”和“出去”,还在耳边清晰地回荡。
习题集上这突兀的、带着别扭善意的解题笔迹,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死寂的湖面激起了无法忽视的涟漪。
他到底想怎样?
一边用最冰冷的语言将她驱逐,一边又在她最重要的习题集上留下通往答案的钥匙?
巨大的困惑和一种更加汹涌的、无法言喻的情绪,如同挣脱了束缚的猛兽,瞬间冲垮了刘语熙刚刚强装起来的平静和麻木!她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笔尖在习题集的空白处,留下了一个浓重而颤抖的墨点。
习题集的裂痕依旧。
打火机不知所踪。
医药包的残骸沉在书包底。
烟盒里的棉签冰冷如初。
而此刻,这道突兀的、属于江逸的解题笔迹,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开了她试图划下的决绝界限,在她刚刚冰封的心湖上,炸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充满混乱和未知的裂痕。废墟之上,名为“困惑”的风暴,正以更加猛烈的姿态,无声地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