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契约如同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套在刘语熙的脖子上,扼住了她的呼吸和声音。江父那如同冰山般庞大无情的阴影,带着绝对力量的威压和赤裸裸的死亡威胁,将她彻底钉死在那片惨白的医院走廊拐角。恐惧像冰冷的毒液,顺着血管流遍四肢百骸,让她连指尖都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看着江父签完字,将笔随意丢还给医生,动作流畅得像处理完一件无关紧要的公务。他甚至连抢救室那盏刺目的红灯都没有再多看一眼,便在那两个沉默如铁塔的黑衣人簇拥下,迈着沉稳而压迫感十足的步伐,消失在走廊尽头。皮鞋敲击地砖的声音渐行渐远,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刘语熙紧绷的神经上。
巨大的压力骤然撤去,留下的却是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和绝望。刘语熙靠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抢救室的门依旧紧闭,红灯依旧无情地亮着。走廊里只剩下她,和空气中残留的消毒水味、血腥味,以及江父留下的、那令人作呕的冷酷气息。
陪她来的老师办完手续匆匆赶回,看到刘语熙面无人色、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刘语熙同学?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吓到了?要不要也去检查一下?”
刘语熙机械地摇了摇头,喉咙干涩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抢救室大门,仿佛要将它盯穿。手腕上被江逸攥出的红痕和被江父目光扫过的绷带,此刻都传来火辣辣的痛感,提醒着她刚刚经历的一切。
“江逸同学的父亲……刚才来了?”老师试探着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和小心翼翼。
刘语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垂下眼帘,掩饰住眼中翻涌的恐惧和屈辱,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唉,江先生他……”老师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气场太强了。你也别太担心,江逸同学会没事的,医院会全力抢救的。你……要不先回去休息?这里我看着就行。”
回去?
回到哪里去?
回到那个看似秩序井然、实则已被彻底撕裂的世界吗?
刘语熙再次摇头,声音沙哑得厉害:“老师……我……我想等他出来。” 她无法解释自己的坚持,也无法说出心底那沉甸甸的、名为“责任”和“恐惧”交织的巨石。她只知道,她不能走。她必须知道,那个在废弃教室尘埃里流着血、说着“他会弄死我”的少年,是否还活着。
老师看着她固执而苍白的脸,最终没再勉强,只是让她在长椅上坐下休息。
时间在死寂和消毒水的气味中缓慢爬行。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抢救室的红灯像一只冷漠的眼睛,无声地嘲笑着等待者的煎熬。刘语熙抱着书包,蜷缩在冰冷的塑料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内侧那个冰冷的金属烟盒。烟盒里那片孤零零的碘伏棉签,此刻仿佛成了唯一的、带着微弱讽刺的慰藉。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抢救室的门终于再次打开。
刘语熙像被电击般猛地站起身!
医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但神情明显比之前缓和了一些。他摘下口罩:“病人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
悬在嗓子眼的心脏猛地落了回去,巨大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刘语熙,她腿一软,差点跌坐回去,幸亏旁边的老师扶了她一把。
“但是,”医生话锋一转,表情再次变得凝重,“情况还是非常严重。右手伤口严重感染坏死,我们进行了彻底的清创和引流,但部分肌腱和神经损伤严重,以后功能肯定会受影响,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很难说。败血症虽然暂时控制住,但还需要密切观察。头部外伤也有感染迹象。另外,急性胃出血暂时止住了,但需要进一步检查和休养。病人现在非常虚弱,还在昏迷中,需要转入重症监护室观察24小时。”
医生每说一句,刘语熙的心就往下沉一分。功能受影响……败血症……胃出血……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石头砸在她心上。他活下来了,却带着满身的伤痕和未知的后遗症。
“我们能看看他吗?”老师问道。
“暂时不行,重症监护室有严格探视规定,等他情况稳定转入普通病房再说吧。”医生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很快,江逸被推了出来。他躺在移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脸色比纸还白,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右手臂被厚厚的纱布包裹得像个巨大的白色棒槌,高高吊起。额角也重新包扎了纱布。他紧闭着眼睛,呼吸微弱,像个易碎的琉璃娃娃,与之前那个充满戾气或绝望的少年判若两人。
护士推着他,在老师和刘语熙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地、无声地滑向走廊尽头的重症监护室(ICU)。
刘语熙下意识地跟了几步,直到ICU那扇厚重的、带有观察窗的自动门在面前缓缓合拢,彻底隔绝了她的视线。她只能透过门上那方小小的、冰冷的玻璃窗,看着里面模糊晃动的医护身影,以及病床上那个几乎被仪器淹没的、小小的轮廓。
**他就在里面。**
**离她只有一扇门的距离。**
**却仿佛隔着无法逾越的深渊。**
老师还有事,叮嘱了刘语熙几句,又去联系学校,也离开了。空荡的ICU外走廊里,只剩下刘语熙一个人。惨白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地上,孤单而渺小。
她默默地走到那扇观察窗前,踮起脚尖,努力地向里面张望。视线有些模糊,只能依稀看到江逸毫无生气的侧脸轮廓,看到他吊起的、包裹着厚厚纱布的右手臂,看到各种仪器上闪烁跳动的冰冷光点。
**习题集的裂痕早已被遗忘在书包深处。**
**医药包的残骸失去了意义。**
**摔坏的打火机和装着碘伏棉签的烟盒,此刻成了她紧握在掌心、硌得生疼的冰冷符号。**
**而江父那如同冰山般的威胁和死亡警告,则像无形的枷锁,死死勒着她的喉咙。**
她不能进去。
她甚至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去打扰。
她只能像一个被放逐的幽灵,隔着这扇冰冷的玻璃窗,无声地守望着里面那个同样被放逐、在生死边缘挣扎的灵魂。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深沉的墨蓝渐渐透出灰白,黎明即将到来。刘语熙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早已僵硬麻木,只有眼睛还固执地透过那方小小的玻璃窗,盯着里面模糊的景象。手腕上的绷带似乎勒得更紧了,隐隐作痛。
不知过了多久,ICU厚重的门终于再次打开。一个护士走了出来。
“江逸家属?”护士的目光扫过空荡的走廊,最后落在蜷缩在墙边、脸色苍白憔悴的刘语熙身上,带着一丝疑惑。
刘语熙猛地站直身体,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他怎么样了?”她的声音干涩沙哑。
“病人醒了。”护士的话让刘语熙的心猛地一松,随即又被更复杂的情绪攫住。“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但人还很虚弱。他……好像想说话,但很困难。一直在重复……”护士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好像在问……‘她呢?’”
“她?”刘语熙愣住了。
“嗯,含糊不清的,像是在问‘她呢?’或者‘谁?’我们也不清楚他指的是谁。”护士解释道,“你是他同学吧?他现在需要静养,不能探视也不能刺激。等转入普通病房再看情况吧。”护士说完,又转身回了ICU。
门再次合拢。
刘语熙却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她呢?”**
江逸在意识模糊、极度虚弱的情况下,醒来后重复的,是这两个字。
他在找谁?
他口中的“她”,指的是谁?
一个荒谬却又带着强烈冲击力的答案,不受控制地在她心底破土而出。
是她吗?
是那个烧了他作业本、撕了他习题集、弄伤他手腕、又“多管闲事”把他送进医院的刘语熙?
为什么?
在她目睹了他最不堪的秘密,在他因为她“看见”而可能招致更可怕的灾祸之后,在他昏迷前还带着恨意和恐惧嘶吼着“都是因为你”之后……为什么他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模糊地寻找“她”?
巨大的困惑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恐惧和疲惫。刘语熙再次扑到那扇小小的观察窗前,踮起脚尖,努力地向里面张望,试图捕捉到一丝江逸清醒的迹象。
就在这时,ICU的门又一次打开了。
这一次,是医生和护士一起推着病床出来。江逸被转移到了普通病房!他依旧闭着眼睛,脸色苍白,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身上连接的仪器也少了许多。
刘语熙的心跳骤然加速!她下意识地跟了上去,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像一个无声的影子,跟随着移动的病床,穿过长长的、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
病房是单人间,宽敞而安静。护士们熟练地将江逸安置好,调整好各种仪器和输液管。医生又检查了一下,低声交代了几句,便和护士一起离开了。
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滴”声,和江逸微弱而平稳的呼吸声。
刘语熙站在病房门口,手紧紧抓着门框,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看着病床上那个苍白脆弱的少年,看着他被厚厚纱布包裹的右手和额角,看着他紧闭的眼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该进去吗?
江父的警告如同冰冷的刀锋悬在头顶。
他口中的“她呢”,又像一道无形的绳索,拉扯着她的脚步。
就在她内心激烈挣扎,进退维谷之际——
病床上的江逸,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没有了往日的戾气、冰冷或绝望,只剩下大病初愈的极度虚弱和一片茫然的空洞。他的目光毫无焦距地在天花板上停留了几秒,才极其缓慢地、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般,转动了一下眼珠。
然后,他的视线,毫无预兆地、精准地,落在了站在病房门口的刘语熙身上。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空气中只有仪器规律的“滴滴”声。
刘语熙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她看到江逸那双空洞茫然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的东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是惊讶?是困惑?还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极其微弱的光?
然而,这微弱的涟漪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下一秒,江逸那苍白的、干裂的嘴唇极其艰难地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个破碎的、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刘语熙屏住呼吸,身体前倾,努力想要听清。
那破碎的气音,在寂静的病房里,在仪器单调的背景音中,极其艰难地、却又异常清晰地,拼凑成了几个字:
“谁……让你……救我的?”
声音虚弱不堪,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冰冷,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被背叛般的愤怒。
不是“谢谢”。
不是“你怎么样”。
甚至不是“她呢”。
而是冰冷的质问。
**“谁让你救我的?”**
习题集的裂痕在记忆中无声开裂。
医药包的残骸仿佛在眼前散落。
烟盒里的碘伏棉签冰冷刺骨。
而江父的威胁,如同冰山的阴影,再次沉沉压下。
刘语熙僵立在病房门口,像一尊瞬间被冰封的雕塑。她看着病床上那双冰冷质问的眼睛,看着他苍白脸上那毫不掩饰的疏离和……一丝隐藏极深的痛苦?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塞满了冰渣和砂砾,又冷又痛,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手腕上被攥出的红痕和绷带下的伤口,在江逸冰冷的目光注视下,传来一阵阵清晰的、带着耻辱和绝望的刺痛。
**废墟之外,守望者无言。**
**而废墟中央刚刚苏醒的困兽,发出的第一声,不是求救,而是冰冷的、拒人千里的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