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吞噬了篮球场，也吞噬了江逸那绝望崩溃的背影，只留下满地狼藉的残骸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刘语熙推着自行车，左手紧紧攥着那个裂开的、沾满灰尘的白色医药包外壳，里面塞着她捡起来的、勉强还算干净的碘伏棉签和纱布。右手腕上传来的阵阵钝痛，清晰地提醒着江逸那一挥的力道和戾气。
晚风带着更深的凉意，吹过空旷的公园，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簌簌的哀鸣。她没有回头去看地上那部粉身碎骨的手机，也没有去看那枚可能被摔变形的银色打火机。那些冰冷的碎片，如同江逸最后崩溃的眼神，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毁灭感。
回到家中，父母关切的询问被她用“不小心摔了一跤，手腕有点扭到”搪塞过去。她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书包被随意丢在地上。她没有去碰那本被强力胶粘合的习题集，也没有去管书包里那个染了尘埃的医药包残骸。她只是坐在书桌前，怔怔地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手腕的疼痛感一阵阵传来，篮球场上江逸崩溃砸手机的画面，那双布满血丝、空洞绝望的眼睛，手背上混着灰尘不断渗出的鲜血……像一部循环播放的默片，在她脑海里反复上演。
**习题集的裂痕被强行粘合了，代价是丑陋的胶水疤痕。**
**善意的医药包被粗暴打落了，摔裂了，沾满了尘埃。**
**象征可能的联系（手机）被彻底砸碎了。**
**而那个人的伤口，依旧在流血，内心的伤口似乎已经崩裂得无法弥合。**
这一夜，刘语熙睡得极不安稳。噩梦交织，一会儿是江逸点燃作业本的幽蓝火焰，一会儿是他手背淋漓的鲜血，一会儿是他砸碎手机时那扭曲痛苦的脸。手腕的隐痛在梦境中也如影随形。
清晨醒来，头昏沉得厉害，镜子里的人影脸色苍白，眼下乌青更重。她简单洗漱，目光刻意避开了地上的书包。手腕的疼痛感比昨晚更清晰了些，稍微转动就传来一阵拉扯的酸胀感。她试着用左手写字，歪歪扭扭，根本无法完成课堂笔记。
**必须去医务室看看了。** 这个认知让她心里莫名一沉。
她磨磨蹭蹭地收拾开云(中国)包，刻意将那本粘合的习题集和破损的医药包塞在最底层。出门时，她甚至绕开了平时必经的、能看到学校后面小公园的路口。
走进教室时，她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丝无法控制的紧张，投向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空的。**
江逸的座位依旧空着。
一股说不清是轻松还是更深的沉重的情绪堵在胸口。她沉默地走到自己座位坐下，将受伤的右手腕小心地搁在桌面上。苏晓晓立刻发现了她的异样。
“语熙！你的手怎么了？肿了！”苏晓晓惊呼，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微微红肿的手腕。
“昨天不小心扭了一下。”刘语熙低声解释，避开了苏晓晓探究的目光，“有点疼，写不了字了。”
“那快去医务室啊！”苏晓晓急了，“我陪你去！”
“不用了，”刘语熙摇摇头，声音有些疲惫，“我自己去就行，你快去交作业吧。”她不想让好友看到自己更狼狈的样子，也不想解释这伤的真正来源。
拗不过她，苏晓晓只好叮嘱了几句，拿着作业本离开了。刘语熙深吸一口气，用左手拿起书包，起身朝教室外走去。手腕的疼痛让她动作有些僵硬。
清晨的校园还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阳光透过云层洒下，带着一丝凉意。医务室在教学楼一层的最东侧，位置相对僻静。刘语熙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
校医张老师是个和蔼的中年女人，正在整理药品柜。看到刘语熙进来，尤其是她托着右手腕的样子，立刻关切地迎上来。
“同学，怎么了？手受伤了？”张老师示意她在检查床上坐下。
“嗯，不小心扭了一下手腕。”刘语熙低声回答，在床边坐下，将受伤的手腕递过去。
张老师动作轻柔地检查着她的手腕，按压了几个地方，询问着疼痛的感觉。“这里疼吗？这样转呢？……嗯，软组织挫伤，有点肿，骨头应该没事。最近这只手别用力，注意休息，我给你喷点药，再拿点外敷的膏药。”张老师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去拿药。
就在这时，医务室的门被再次推开。
一股带着室外凉意和淡淡烟草味的气息涌了进来。
刘语熙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瞬间就认出了这个气息的主人！她猛地抬起头！
门口，逆着走廊透进来的光线，站着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
是江逸。
他额角的纱布还在，但边缘似乎有些松垮，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仿佛一夜未眠。他身上依旧穿着那件黑色夹克，拉链拉到顶，遮住了下巴。最让刘语熙心惊的是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手背上昨天蹭破的伤口根本没有处理，只是胡乱地用几张皱巴巴、沾着暗红血迹的纸巾裹着，纸巾边缘已经有些发黑，显然被污血和汗水浸透了很久。伤口处似乎还有些红肿发炎的迹象。
他站在门口，目光有些空茫，像是在辨认方向。当他的视线扫过医务室，落在坐在检查床上的刘语熙身上时，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才注入了一点焦距，随即，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迅速掠过——惊讶、一丝被撞破的狼狈，还有浓得化不开的阴郁和疲惫。他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她。
空气瞬间凝固了。
消毒水的气味似乎变得更加浓烈刺鼻。
张老师拿着喷雾剂和膏药转过身，看到门口的江逸，也愣了一下：“江逸？你……又受伤了？”她的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和习以为常。
江逸没有回答张老师的问题。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刘语熙身上，尤其是她搁在检查床上、微微红肿的手腕。那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仿佛要将她受伤的原因彻底剖析出来。
刘语熙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想把手腕藏起来，却被张老师轻轻按住了。
“别动，先喷药。”张老师没注意到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开始给刘语熙的手腕喷上冰凉的喷雾剂。
冰冷的药液接触到皮肤，带来一阵刺激的凉意和微痛，让刘语熙忍不住轻轻吸了口气。
这细微的声音似乎刺激到了门口的江逸。他紧抿的唇线似乎更僵硬了几分，眼神变得更加幽暗。他不再看刘语熙，而是将目光移向张老师，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先给她看。” 他指的是刘语熙。
张老师动作一顿，有些诧异地看了看江逸，又看了看刘语熙。刘语熙更是愕然地抬起头，完全没料到江逸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的伤轻。”江逸补充了一句，语气生硬，却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意味。他不再多言，径直走到医务室角落一张空闲的椅子上坐下，身体重重地靠进椅背，闭上眼睛，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那只裹着脏污纸巾的右手，被他刻意地藏在了夹克口袋的阴影里，但那刺目的暗红和纸巾边缘的污黑，依旧无法完全掩盖。
张老师看看闭目养神、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低气压的江逸，又看看一脸错愕、手腕红肿的刘语熙，最终还是选择先处理刘语熙的伤。“来，把手放好。”她继续给刘语熙喷药，然后涂抹上气味浓烈的活血化瘀膏药，再用弹力绷带小心地缠绕固定好手腕。
整个过程，刘语熙都感觉如坐针毡。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角落那道目光的压迫感，即使江逸闭着眼睛，那种被锁定的感觉也异常强烈。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烟草、汗水和伤口轻微腐败气息的味道，与医务室浓烈的消毒水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她的手腕被包扎好了，冰凉的药膏和绷带的束缚感稍微缓解了疼痛。张老师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然后才看向角落里的江逸。
“江逸，过来吧。手怎么回事？给我看看。”张老师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温和。
江逸这才缓缓睁开眼睛。他没有立刻起身，目光却再次精准地落在了刘语熙刚包扎好的手腕上，停留了足足两秒。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似乎有探究，有审视，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什么？刘语熙分辨不清。
然后，他才慢吞吞地站起身，走到检查床边，在刘语熙刚才坐过的位置旁边停下。他犹豫了一下，才极其不情愿地、动作有些僵硬地，将那只藏在口袋里的、裹着脏污纸巾的右手，伸了出来。
当那团被暗红血渍浸透、边缘发黑的纸巾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下时，连见惯各种伤口的张老师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天哪！你这是怎么弄的？多久了？怎么不早点来处理？！”张老师一边小心翼翼地解开那团已经有些粘连在伤口上的纸巾，一边连声问道。纸巾被揭开，露出了下面更加触目惊心的伤口——几处破皮深可见肉，边缘红肿发炎，有些地方甚至渗出黄白色的脓液，混合着凝固和未凝固的暗红血块，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可怖！一股淡淡的腐败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刘语熙站在一旁，看着那暴露出来的伤口，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更加苍白。她几乎能想象到伤口未经处理、又在灰尘和汗水中捂了一夜该有多痛！而江逸，在张老师处理伤口、用碘伏棉签擦拭脓液和污血时，只是死死地咬着后槽牙，下颌线绷得死紧，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硬是一声不吭，只有身体因为剧痛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刚被包扎好的、只是轻微红肿的手腕。那里传来药膏清凉的触感和绷带舒适的包裹感。
再看看江逸那只血肉模糊、深可见肉、散发着轻微腐败气息的手……
一种巨大的、荒谬的对比感冲击着她。
她手腕的伤，是他造成的。
而他手上这更严重、更触目惊心的伤，又是谁造成的？那个电话那头的人？还是……他自己？
张老师清理掉表面的脓血，眉头皱得更紧：“不行，伤口太深，感染有点重，需要清创缝合。你这孩子，怎么拖成这样！”她转身去准备手术器械和缝合包。
清创缝合的过程更加痛苦。张老师动作已经很轻柔，但镊子和针线触碰伤口深处的嫩肉，每一次都带来钻心的剧痛。江逸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和后背的T恤，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他死死闭着眼睛，牙关紧咬，喉咙里压抑着破碎的闷哼，左手死死地抓住检查床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可怕的青白色，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金属捏碎变形。
刘语熙站在一旁，看着那狰狞的伤口被针线一针一针地缝合起来，看着江逸因剧痛而微微痉挛的身体和额角滚落的冷汗，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她心底翻涌。愤怒？恐惧？似乎都被眼前这具正在承受巨大痛苦的、沉默隐忍的躯体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名为“目睹苦难”的窒息感，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触动。
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书包的侧袋。指尖触碰到那个裂开的医药包外壳。里面，有她昨晚捡起来的、还算干净的碘伏棉签和纱布。
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极其清晰地冒了出来。
当张老师终于缝合完最后一针，剪断线头，开始用纱布包扎时，刘语熙动了。
她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江逸。她只是默默地走到医务室角落的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用左手仔细地、认真地清洗着自己的双手。水流哗哗作响，在寂静的医务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洗完手，她走回自己的书包旁，蹲下身，拉开拉链，从最内侧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个裂开的白色医药包外壳。她打开它，从里面取出了一根独立包装的碘伏棉签，和一小块折叠整齐的、虽然染了点灰但还算干净的纱布。
然后，她拿着这两样东西，走到了江逸面前。
江逸似乎察觉到了她的靠近，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他包扎好的右手搁在腿上，微微颤抖着。额角的汗水还在不断渗出。
刘语熙没有说话。她只是默默地撕开了碘伏棉签的独立包装，拿出那根棕褐色、浸满消毒液的棉签。
然后，她伸出左手——那只没有受伤、刚刚认真清洗过的手——极其小心地、轻轻地托起了江逸的左手手腕。
她的指尖冰凉，带着水汽的湿润感，触碰到了他滚烫、布满冷汗的皮肤。
江逸的身体猛地一僵！紧闭的眼睛倏然睁开！那双布满血丝、带着剧痛余波和浓重阴郁的眼睛，瞬间锁定了刘语熙，充满了震惊、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刘语熙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她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汪深潭，没有责备，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认真。她托着他手腕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
接着，在江逸震惊的目光和一旁张老师略带讶异的注视下，刘语熙用那根碘伏棉签，极其轻柔地、仔细地，擦拭着他**额角那块因为汗水浸润而有些松垮、边缘甚至渗出一点淡红血丝的纱布边缘**。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冰凉的碘伏液体接触到被汗水浸湿的皮肤边缘，带来一丝微弱的刺激感。
江逸彻底僵住了。他忘记了手上的剧痛，忘记了内心的阴郁，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额角那一点冰凉的触感上，聚焦在眼前这个低着头、神情专注、正小心翼翼为他处理额角伤口的女孩身上。
她离得很近。他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清香，能看清她低垂的眼睫在白皙皮肤上投下的细小阴影，能感受到她托着他手腕的指尖那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抖。
消毒水的气味依旧浓烈。
伤口的血腥和腐败气仍未散去。
但此刻，在这片充斥着伤痛和消毒水味道的狭小空间里，一种截然不同的、极其微弱的、带着凉意和笨拙关怀的气息，正悄然弥漫开来。
刘语熙仔细地擦干净纱布边缘的汗渍和那点微乎其微的血迹，然后拿起那块干净的纱布，小心地覆盖在旧纱布上，轻轻按压了一下，算是简单的“加固”。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松开托着他手腕的手，后退了一小步。
她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根用过的碘伏棉签扔进旁边的污物桶，然后默默地将剩下的纱布放回那个裂开的医药包外壳里，拉开云(中国)包拉链。
整个过程，江逸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眼神里的震惊、阴郁和警惕，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茫然所取代。他看着自己额角被“加固”过的纱布，又看看自己那只被专业包扎、依旧隐隐作痛的右手，再看看刘语熙那只缠着白色绷带的手腕……
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陌生的感觉，如同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他冰冷麻木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
张老师看着这一幕，轻轻叹了口气，眼神复杂，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整理着器械。
刘语熙拿起书包，对张老师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医务室。她的背影挺直，脚步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
江逸依旧坐在检查床上，目光怔怔地投向门口，投向刘语熙消失的方向。额角传来碘伏微凉的触感，和他自己手背上缝合伤口的剧痛交织在一起。
**习题集的裂痕被强力胶粘合。**
**医药包被打落裂开，染尘，却在尘埃里捡出了还能用的东西。**
**而那只打火机……防风罩的一角，摔得变形了。**
医务室的门关上了，隔绝了外面的光线。江逸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只被纱布层层包裹的右手。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动作僵硬地，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探进了自己夹克的口袋深处。
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带着微小变形棱角的金属物体。
那枚银色的打火机。
它还在他口袋里。
防风罩的一角，确实被摔得微微凹陷了。
他紧紧攥住了它。冰冷的金属硌着他的掌心，那变形的棱角带来清晰的刺痛感，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心绪，有了一丝落脚的实感。
消毒水的气味弥漫在鼻腔。
额角碘伏的凉意尚未散去。
而那个女孩离去时挺直的背影，和为他擦拭伤口时专注而平静的眼神，却像一道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光，固执地穿透了这片充满伤痛和消毒水味道的黑暗，在他心底那片荒芜的废墟上，投下了一道极其短暂、却无比清晰的影子。
秩序的裂痕被强行粘合。
善意的馈赠被打落尘埃，却从尘埃里开出了一朵极其微小的、名为“行动”的花。
暴戾燃尽的灰烬深处，一粒名为“触动”的种子，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然落入了冰冷而龟裂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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