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最后的余烬泼洒在空旷的篮球场上,将水泥地染成一片刺目的金红。空气里凝固着汗水蒸腾后的咸涩、新鲜血液的腥甜,以及崭新塑料医药包散发出的、冰冷而突兀的消毒水气味。
刘语熙站在距离江逸几步之遥的地方,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洁白的医药包,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胸膛剧烈起伏,刚才推车冲过来的急促呼吸尚未平复,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动,几乎要震碎她的耳膜。镜片后的眼睛,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剩下一种近乎灼烧的、执拗的平静,直直地撞进江逸那双写满震惊、错愕和狼狈的眼眸里。
**“现在,你还需要它吗?”**
这句无声的质问,在两人之间凝固的空气里,尖锐得如同实质。
江逸的手还死死捂着伤口,指缝间渗出的鲜血已经染红了指腹,甚至有几滴沿着他紧实的小臂蜿蜒滑落,在夕阳下折射出妖异的暗红光泽。他盯着刘语熙,盯着她手中那个崭新的、象征着“治愈”与“秩序”的白色医药包,眼神复杂得如同暴风雨前夕翻涌的海面。
震惊褪去后,是更汹涌的、被冒犯的愠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难堪。他仿佛被剥光了丢在聚光灯下,自己狼狈的伤口和对方“不合时宜”的“善意”,都成了公开处刑的刑具。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岩石,额角的纱布在夕照下白得刺眼。
“你……”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浓重的戾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谁让你多管闲事?拿着你的东西,滚!”最后一个字,几乎是低吼出来,带着驱逐野兽般的凶狠。
刘语熙的身体因为他的低吼而微微一颤,但脚步没有后退半分。她反而上前一步,将那个医药包往前又递了递,几乎要碰到他捂着伤口的手臂。崭新的塑料外壳在夕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光,与他手背的鲜血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血还在流。”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陈述语气,穿透了江逸的戾气。“伤口暴露在外面,会感染。你也不想它烂掉吧?”她甚至搬出了他昨天在路灯下敷衍李老师的借口。
江逸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危险,像被彻底激怒的凶兽。他猛地挥开手臂,不是去接医药包,而是带着一股蛮力,狠狠地将刘语熙递过来的手连同那个医药包一起扫开!
“滚开!别他妈碰我!”
力量很大,猝不及防!
刘语熙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像是被铁棍狠狠砸中,整条手臂瞬间麻木!她痛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扶住旁边的自行车稳住身形。而那个崭新的白色医药包,则在江逸粗暴的动作下,脱手飞出!
“啪嗒!”
医药包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重重地摔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塑料外壳在撞击下裂开了一道缝隙,里面的东西——独立包装的碘伏棉签、折叠整齐的小块纱布、几片创可贴——瞬间散落出来,滚在沾满灰尘和汗渍的地面上,一片狼藉。
洁白的纱布染上了灰黑,碘伏棉签的独立包装袋沾上了污渍,崭新的创可贴散落着,像被遗弃的垃圾。
刘语熙捂着自己剧痛的手腕,惊愕地看着地上散落的“善意”,又抬头看向那个仿佛被怒火吞噬、周身散发着毁灭气息的江逸。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比昨晚被他困在墙角时更甚。
江逸也愣住了。他看着地上散落的医药用品,看着那个裂开的医药包,再看向刘语熙捂着手腕、脸色苍白、眼中满是惊愕和受伤的样子,他眼底翻涌的暴戾似乎凝固了一瞬,随即被一种更深的、近乎失控的烦躁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所取代。
他做了什么?
他又一次,粗暴地毁掉了她递过来的东西。
就像撕碎那本习题集一样。
“操!”他低低地咒骂了一声,不知是在骂刘语熙,还是在骂自己。他烦躁地抓了一把汗湿的头发,眼神掠过地上的一片狼藉,又掠过刘语熙苍白的脸,最终狠狠地别开脸,仿佛再多看一眼都是折磨。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如同尖刀般划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铃声执着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正是昨天傍晚在街角响起过的那一个!
江逸的身体瞬间绷紧!脸上的所有情绪——愤怒、烦躁、狼狈、慌乱——在听到铃声的刹那,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只余下一片冰冷刺骨的阴郁和深不见底的戾气!他几乎是粗暴地掏出手机,看也没看屏幕,拇指用力划过接听键,将手机死死按在耳边。
“喂!”他的声音压抑得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戾气和一种近乎自毁的疲惫,“……知道了!……我说了别他妈催!……烦死了!……好!我马上滚回去!行了吧?!”
他对着电话那头几乎是咆哮着吼完最后一句,然后猛地将手机从耳边拿开,看也没看,手臂带着一股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地将手机朝着旁边的水泥地砸了下去!
“砰——哗啦!”
一声刺耳的碎裂声!手机屏幕瞬间爆裂成蛛网状,塑料外壳四分五裂,零件飞溅!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球场里回荡,惊起了附近树上栖息的几只麻雀。
刘语熙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吓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又后退了一步,扶住自行车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她看着地上那部瞬间报废的手机残骸,再看向江逸那张因为暴怒而扭曲、却又在扭曲中透出浓重痛苦和绝望的脸,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惧感攫住了她。
这不再是学校里那个打架逃课的“坏学生”。
这是一个被某种巨大的、无形的黑暗力量死死扼住咽喉、濒临崩溃边缘的灵魂。
江逸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球场里格外清晰。他砸了手机,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又像是被抽空了所有支撑。他低着头,碎发遮住了眼睛,只有紧握的双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刚刚被蹭破的伤口因为用力而再次渗出鲜血,混着汗水,滴落在脚下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和地上手机残骸无声的控诉。
几秒钟后,江逸猛地抬起头。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眼神空洞得可怕,所有的情绪都像是被刚才那通电话和砸手机的动作彻底抽干了,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麻木和疲惫。他看也没看地上的手机残骸,更没看散落的医药包和脸色惨白的刘语熙。
他像是失去了所有知觉,拖着沉重的脚步,踉跄着,朝着公园出口的方向走去。背影在夕阳拉长的光影里,佝偻着,透出一种被彻底压垮的、万念俱灰的孤绝。
刘语熙僵在原地,手腕的疼痛,地上的狼藉,江逸那绝望崩溃的背影……所有的一切都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看着地上那个裂开的、沾满灰尘的白色医药包,看着散落在污渍里的碘伏棉签和纱布,看着那部四分五裂的手机残骸……
一个崭新的医药包,被粗暴地打落在地,染上尘埃。
一个象征联系的手机,被暴怒地砸碎,粉身碎骨。
**而那个人的伤口,依旧在流血。**
**他内心的伤口,似乎已经崩裂得无法弥合。**
刘语熙缓缓蹲下身,不是因为手腕的疼痛,而是因为一种沉重的、几乎让她无法呼吸的无力感。她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一片一片,捡起地上散落的、还算干净的碘伏棉签,捡起那卷染了灰但尚未完全弄脏的纱布,捡起那几片散落的创可贴……
她将它们,连同那个裂开的、不再崭新的白色医药包外壳,一起捡了起来。塑料外壳的裂痕触目惊心,像一道新的伤口。她将它们紧紧地攥在手心,塑料的棱角和棉签的硬质包装硌着她的皮肤,带来清晰的痛感。
夕阳彻底沉入了地平线,暮色四合,迅速吞噬了篮球场上的光影。晚风带来更深的凉意,吹拂着刘语熙额角的碎发。
她站起身,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紧紧攥着那个破损的医药包和里面散乱的“残骸”,看着江逸消失的方向。那里只剩下越来越浓的黑暗。
习题集的裂痕被强力胶覆盖,丑陋却牢固。
医药包被打落在地,裂开,染尘。
打火机……她目光扫过地上,在手机残骸旁边,发现了那枚银色的打火机。它似乎也在刚才的混乱中被甩了出来,静静地躺在地上,金属外壳在残余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防风罩的一角,似乎被摔得微微变形了。**
刘语熙没有去捡它。
她只是默默地、推着自行车,转身,朝着与江逸相反的方向,一步一步,走进了同样深沉的暮色里。左手紧紧攥着的,是那个染了尘埃、带着裂痕、装着散乱“善意”的医药包。右手腕上,被江逸挥开时留下的剧痛,正清晰地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
秩序的裂痕被强行粘合。
善意的馈赠被粗暴打落。
暴戾的火焰似乎终于燃尽,只余下冰冷的灰烬和绝望的余烟。
而在那片灰烬之中,一个被强行塞到她手里的、染血的、破损的“包袱”,正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沾上了血和尘埃,就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洁净了。那个叫江逸的人,和他身后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已经以一种更加暴烈、更加绝望的方式,再次将她卷入其中。这一次,连逃避的退路,似乎都被那部砸碎的手机,彻底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