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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过期的布丁

薇再会亦不忘

暮色像融化的蜂蜜,缓缓漫进面包店的橱窗时,程曦正用软布擦拭木质柜台的最后一道纹路。暖黄壁灯在玻璃橱窗上洇开晕影,货架上的法棍与可颂早已归置进保鲜柜,只剩角落那盘没卖完的玛德琳,在暮色里泛着焦糖色的温柔光泽。打烊前最后十分钟,他习惯性俯身为冷藏柜补货,目光扫过最下层时突然凝住——那盒芒果布丁安静躺在格子间,乳白包装盒上印着金黄的芒果果肉,边角还沾着他今早手写的标签。

按店里规矩,超三天保质期的甜品必须下架。可此刻他突然想起今早五点半的生鲜市场:晨雾未散的芒果堆里,他挑了三个最饱满的,表皮还带着未褪的青,老板拍着胸脯说这种放两天最甜;回来后削皮刀贴着果核转了三圈,果肉丁在白瓷盘里码得像小太阳;淡奶油分三次加糖打发,电动打蛋器的嗡鸣里,他盯着奶油从流动到挂勺,特意多打了二十秒——要是遇到喜欢扎实口感的客人,应该会满意。

“叮铃——”

门铃声惊得他手一抖,记号笔“啪”地掉在柜台里。穿堂风卷着秋末的凉意灌进来,林晚抱着深灰色文件袋冲进来,发梢沾着细密的薄汗,在暖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被风揉乱的刘海翘起几缕,像小猫的软毛。她胸口剧烈起伏,文件袋压得锁骨处的银链陷进皮肤:“程老板!帮我热个总汇三明治!赶地铁来不及了,要最快的!”语速快得像机关枪,文件袋边缘露出半张A4纸,“项目进度表”的黑体字被折出几道皱痕,显然被反复翻看。

程曦望着她泛红的耳尖,突然想起上周三早晨。那天落的不是风是雨,林晚推门时带进来一片潮湿,工牌挂绳滴着水,蓝色卡套泡得发皱。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发尾水珠顺着颈子滑进蓝白条纹连衣裙的领口:“开会要迟到了!能给杯热可可吗?”递过去时,她咬着吸管的样子像只饿坏的松鼠,结果咬下可颂的瞬间,酥皮渣扑簌簌掉在裙腰的蓝条纹上。他当时蹲下去捡渣,余光瞥见她手忙脚乱要自己擦,耳尖红得像沾了草莓酱——和现在这副模样,倒有几分神似。

弯腰捡记号笔时,冷藏柜的冷气裹着芒果香钻出来。程曦鬼使神差抽出那盒布丁,塑料盒壁凝着细密水珠。“这个。”他把布丁塞进林晚怀里,指尖触到文件袋上残留的打印机墨香,“今晚最后一班岗,再不吃就要进垃圾桶了。”

林晚低头看日期,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三天前的?会不会不新鲜?”指尖轻敲包装盒,布丁表面晃出细小涟漪,像被风吹皱的湖面。

“我亲手做的。”程曦转身去拿三明治,烤箱“叮”的一声刚好响起。金属托盘与玻璃的碰撞声里,他声音轻了些:“芒果是今早五点半挑的,市场最后三个金煌芒,老板说放两天糖分更足。淡奶油打发了三次,第一次太稀,第二次有点硬,第三次刚好能堆出小尖儿——比甜品店卖的还扎实。”他把三明治装进牛皮纸袋,油纸裹着热乎气儿,抬头时正撞见林晚挖起一勺布丁送进嘴里。

她的眼睛突然弯成月牙。舌尖抵着上颚,尾音带着甜腻的气音:“真的!”芒果的甜先漫开,像含着颗化得很慢的水果糖,接着是淡奶油的绵密,裹着奶香在齿间化开,比上次环贸网红店买的还甜。布丁的奶泡沾在她嘴角,程曦的手不受控制抽了张纸巾,又在半空顿住——上周三掉可颂渣时,他也是这样,想递纸巾又怕唐突,最后假装整理收银台价目表,结果把“卡布奇诺”的价签贴歪了,还是林晚走后才发现的。

“赶紧吃,别耽误赶车。”他低头整理收银机,玻璃屏时间跳成22:52,末班车23:05,从这里到地铁站要跑五分钟。余光里林晚咬了口三明治,火腿焦香混着布丁的甜,在暖黄灯光里散成一团雾气。她吃得很急,却又舍不得太快,布丁勺在盒底刮出细碎声响,像春天冰面融化时的裂帛。

“程老板。”她突然开口,嘴里含着半口三明治,“你家布丁为什么不标在价目表上?”

程曦的手指在收银机上顿住。其实这不是第一次做芒果布丁。上个月林晚买咖啡时顺口说“项目组总点那家网红布丁,甜得发齁”,他当晚就翻出尘封的食谱;前天下班她抱文件袋抱怨“又加班到八点,便利店冷三明治吃得胃发凉”,他今早特意多做一盒,想着要是她来,就说“刚好剩的”。

“限定款。”他扯了扯围裙带,上面还沾着早上揉面团的面粉,“只给赶时间的客人。”

林晚笑了,嘴角奶泡被她自己舔掉:“那我要当长期客人。”看了眼手机突然跳起来,文件袋往肩上一甩,布丁盒塞进帆布包侧袋:“要赶不上了!”跑到门口又折回,从包里摸出颗橘子味水果糖放在柜台,糖纸印着小太阳:“谢啦程老板,明天还来!”

门铃声第二次响起时,程曦正对着冷藏柜发怔。林晚的背影已经拐过街角,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像根被风揉软的芦苇。帆布包侧袋的布丁盒随着她的脚步轻颠,盒盖与粗帆布摩擦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极了上周她咬着勺子说“真甜”时,睫毛在眼下扇动的节奏。他低头收拾柜台,指腹触到颗裹着透明糖纸的水果糖——是刚才林晚硬塞给他的,说是“帮我试甜度”,此刻糖纸还带着她手心的余温,薄得像片被捂暖的云,贴在掌心里轻轻发烫。

冷藏柜最下层空了,可空气里仍浮动着芒果的甜腻,混着烤箱余温里的麦香。程曦伸手抹了把玻璃上的雾气,想起半小时前林晚捧着布丁的模样:发顶翘起的碎发蹭到柜顶,鼻尖沾着点奶油,举着勺子说“这个比上次的甜”,尾音像颗融化的糖粒,在暖黄灯光里慢慢蒸腾、发酵,成了句没说出口的情话。

打烊时擦到价目表,程曦的抹布突然顿住。“卡布奇诺”的价签不知何时被摆正了,红底黑字端端正正,连边角的褶皱都被压得平整。是上周三林晚走后自己调整的吗?那时她站在柜台前翻菜单,发梢扫过“卡布奇诺”三个字,指尖在烫金字体上顿了顿,嘀咕着“这个拉花最漂亮,像朵小玫瑰”。他盯着她发顶翘起的碎发,看阳光穿过玻璃在她耳后投下淡金色的绒毛,鬼使神差地趁她转身时,用拇指把歪了半寸的价签推正——动作轻得像怕惊飞了停在花蕊上的蝴蝶。

打扫卫生时,程曦的竹扫帚卡在藤椅缝隙里。他弯腰去够,指尖触到片硬纸。相纸边缘泛着旧旧的黄,边角卷着细微的毛边,像是被反复掏出来摩挲过无数次。照片里穿学士服的姑娘是林晚,白纱裙被风掀起一角,站在爬满紫藤的长廊下。身旁的白发老人穿着墨绿盘扣衫,右手轻轻搭在她的学士帽上,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成了花,像朵开在岁月里的老菊,瓣瓣都浸着光阴的暖。照片背面用蓝色水笔写着:和外婆的照片。字迹有些洇,“的”字外两个字的竖钩拖得老长,像是笔尖悬在纸上时,突然有滚烫的泪落下来,把笔画晕成了模糊的尾调。

程曦捏着照片,指腹轻轻蹭过那片洇开的墨迹。窗外的晚霞正把天际染成橘子汽水的颜色,林晚的背影越来越小,最终融进了地铁站口的人潮里。他想起上周四凌晨三点,透过店门玻璃看见她坐在台阶上,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发红的眼尾,对着空气说:“外婆,我今天又谈成了一个客户,奖金够给您买新毛衣了。”那时雨丝正飘,她的发梢沾着水珠,像串没擦干的眼泪。

“发什么呆呢?”吕惜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面包店的合伙人兼发小抱着整理好的收银箱,白衬衫领口松松垮垮敞着,袖口沾着奶油渍——显然刚从后厨收拾完工具。他顺着程曦的目光看过去,又低头瞥见那张照片,突然笑出了声:“可以啊老程,偷看姑娘私人物品?”

“不是偷看。”程曦把照片翻过来,指腹抚过背面的字,“她跑太快,文件袋漏的。”他喉结动了动,“你看这日期,去年六月的毕业照。可她平时提过外婆吗?”吕惜宏凑近看了眼,手指敲了敲相纸边缘的磨损处:“没听她说过。不过...你看这照片,外婆的袖口。”程曦顺着他的指尖望去,老人墨绿盘扣衫的右袖口有块菱形补丁,针脚细密得像朵小花,藏青线在墨绿底上绣着,每一针都走得极稳,像是怕弄疼了布料。

“上周三她来买可颂,我帮她捡工牌的时候,看到她包里有盒降压药。”程曦无意识地转着手里的记号笔,笔帽上还沾着林晚前天画价签时蹭的粉色指甲油,“盒子上的名字是...周淑兰。”吕惜宏挑眉:“你记得倒清楚。”程曦没接话,目光落在照片里外婆的脸上——老人的颧骨有些突出,眼尾的皱纹比普通老人更深,像是被病痛反复刻下的痕迹。他突然想起上周四凌晨,林晚在店门口的台阶上坐了半小时,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发红的眼尾,最后对着空气说了句:“外婆,我今天又谈成了一个客户。”

“所以你猜...”吕惜宏拖长了声音。程曦把照片轻轻放在柜台,玻璃表面倒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她外婆可能...不在了。”

吕惜宏没说话,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两人相识十年,他太清楚程曦这种“过度”的细腻从何而来——程曦十六岁那年,母亲在医院ICU里撑了三个月,最后走的时候,床头还摆着他连夜烤的椰蓉小面包,糖霜都被眼泪晕开了,像片融在风里的云。从那以后,他总爱盯着客人的细节发呆,像只沉默的、总在捡拾人间碎片的乌鸦,把别人的故事悄悄收进行囊。

“那你打算怎么办?”吕惜宏弯腰收拾地上的记号笔,抬头时看见程曦正把照片塞进靠窗第二张椅子的缝隙里。那是林晚常坐的位置,藤编椅面有块浅色的印记,是她上周打翻热可可留下的,浅褐色的痕迹像朵不规则的云,边缘还留着她慌忙擦拭时的毛边。“等她来找。”程曦掸了掸手上的灰,“就说打扫时在地上捡到的。”

吕惜宏笑着摇头,把收银箱锁进保险柜:“行吧,大侦探。”他拎起外套走向门口,又回头补了句:“不过明天记得早点来,新到的淡奶油要提前解冻。”门在他身后带上,风掀起半幅门帘,吹得价目表“哗啦”响了声,“卡布奇诺”的价签在风里晃了晃,又稳稳停在正中央。

门铃声再次响起时,程曦已经把冷藏柜里的布丁盒收进了报废箱。他站在落地窗前拉上百叶帘,余光瞥见椅子缝里露出的半张照片,相纸边缘的紫藤花在暮色里若隐若现,像段被岁月模糊了的旧时光。晚风掀起一角门帘,带来远处地铁站的喧闹声,混着面包房里残留的甜香,像极了林晚刚才咬着布丁说“真甜”时,眼里晃着的那片星光——那是他调了三次糖量才调出的甜度,比标准配方多了五克。

他突然想起,今天的芒果布丁其实刚过最佳赏味期两小时。按规矩确实该下架,但他鬼使神差地没画叉。或许是因为三天前做这盒布丁时,林晚刚好来买法棍,站在冷藏柜前多看了两眼,说“芒果味的看着不错”,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扫得他心跳漏了半拍;或许是因为他知道,总在加班的林晚,需要这点甜,像在生活的苦咖啡里,悄悄加块方糖,融化得慢些,甜得久些。

夜色渐浓时,程曦锁好店门。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是吕惜宏发来的消息:“别想太多,她明天肯定会来。”他低头笑了笑,抬头正看见对面便利店的暖光里,有个身影跑得很急——是林晚,正举着手机打电话,语气里带着点慌乱:“张姐,我照片丢了...对,就是和外婆的那张...可能落面包店了...”

程曦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夜风掀起他的围裙角,里面还装着半块没吃完的可颂,是林晚上周硬塞给他的,说“程老板烤的比我妈做的还香”,当时她的手指沾着可可粉,在他围裙上蹭出个小脏印,现在已经洗得发白,却像朵开在粗布上的小花。他突然觉得,这个秋天的风里,真的裹着芒果布丁的甜,混着烤面包的暖香,在鼻尖萦绕不散——那是林晚的味道,也是他藏在面包炉里的,没说出口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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