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断断续续下了半月,终于有了停歇的迹象。皇城被厚厚的积雪覆盖,银装素裹,显出一种别样的静谧与威严。然而,镇国大将军府内,栖梧苑的书房中,气氛却与这宁静格格不入。
苏瑶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面前摊开的账册密密麻麻的数字如同无数只蚂蚁在爬行。她强迫自己凝神去看,试图理解那些田庄租子、商铺盈利、府中各项开支的勾稽关系。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页纸张,边缘已被揉得发皱。窗外透进来的天光有些灰蒙蒙的,映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连续多日伏案钻研这些枯燥的内务,耗费了她大量的心神。
“夫人,”周嬷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一如既往的刻板,“老奴有事禀报。”
“进来吧。”苏瑶放下账册,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周嬷嬷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她走到书案前,恭敬地将木盒放下,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把通体碧绿、温润如玉的古琴,琴身线条流畅,琴弦紧绷,散发着淡淡的松木清香。
“这是?”苏瑶眼中露出一丝疑惑。
“回夫人,此乃‘九霄环佩’,是先皇赐予将军的御物之一,名贵非常。将军素喜音律,尤爱古琴,只是军务繁忙,极少抚弄。”周嬷嬷解释道,“府中琴师技艺精湛,将军出征前曾吩咐过,夫人若在府中烦闷,可召琴师前来,或自行研习,聊以解忧。老奴想着今日雪霁,夫人或可有雅兴。”
抚琴?苏瑶看着那架价值连城的古琴,心中却泛起一丝苦涩。她出身寒门,幼时家中也曾请过先生教些诗书女红,但琴棋书画这等耗费不菲、讲究家学渊源的雅事,于她而言太过遥远。她连最基本的指法都未曾学过。林渊喜欢?她这个名义上的妻子,对他的喜好竟是一无所知。这琴,与其说是给她解闷,不如说是另一种无声的提醒——提醒她与这个府邸、与她的丈夫之间,那难以逾越的鸿沟。
“将军有心了。”苏瑶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琴弦,发出几声不成调的轻响,“只是…我于此道生疏得很,恐有辱此琴清音。先收起来吧,待日后…再说不迟。” 她巧妙地回避了“不会”这个尴尬的字眼。
周嬷嬷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并未多言,应了声“是”,便将琴盒重新盖好,准备收起。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年轻小厮略带紧张的通传:“夫人!府门外…苏家舅老爷求见!”
苏家舅老爷?苏瑶的心猛地一跳!是她母亲的胞弟,她的亲舅舅苏文远!他怎么来了?还是在林渊刚刚出征、她立足未稳的时候?
一丝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心头。她立刻看向周嬷嬷:“请舅老爷到前厅稍坐,我这就过去。” 同时,她迅速起身,对着妆镜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和衣襟。镜中的女子,眼神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苏家…那是她无法摆脱的烙印,也是她肩上最沉重的担子。
“是。”周嬷嬷应下,抱着琴盒退了出去,眼神却若有所思地在苏瑶略显紧绷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
将军府的前厅,宽敞而肃穆,陈设大气简洁,透着一股武将世家的硬朗。苏文远正有些局促地坐在下首的黄花梨木圈椅上。他约莫四十出头,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绸缎长衫,面容与苏瑶有几分相似,但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市侩与焦虑。他双手不安地搓着,眼神四下打量着这气派非凡的厅堂,既羡慕又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贪婪。当看到厅中侍立的、气息沉稳、眼神锐利的护卫时,他更是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舅舅。”苏瑶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与一丝主母的矜持。她在周嬷嬷的陪同下步入前厅。
苏文远闻声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堆满了热切的笑容:“哎呀,瑶儿!哦不,现在该叫大将军夫人了!恭喜恭喜!舅舅早就该来给你道贺了!”他快步上前,想拉苏瑶的手,却被苏瑶不着痕迹地避开,只微微颔首示意他坐下。
“舅舅不必多礼,请坐。”苏瑶在主位坐下,周嬷嬷如同影子般立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目光平静地落在苏文远身上。这无形的压力让苏文远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讪讪地坐回原位。
“舅舅今日前来,可是家中有什么事?”苏瑶开门见山,她不想与这位向来精于算计的舅舅过多寒暄。
苏文远搓着手,脸上露出愁苦之色:“唉,瑶儿啊,你是不知道,家里…家里最近真是难啊!”他重重叹了口气,“你父亲为了给你置办嫁妆,可是把家底都掏空了,还欠下了不少外债!本想着…本想着你嫁入将军府,是天大的喜事,咱们苏家也能跟着沾沾光,缓口气。可谁承想,大将军这新婚才几天,就…就出征了!这…”
他偷眼觑着苏瑶的脸色,见她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听着,心中更急,语速也快了起来:“那些债主们,一听大将军出征了,不知归期,就开始上门催逼!言语刻薄难听,说什么‘攀了高枝就忘了本’、‘空架子摆给谁看’…你母亲急得都病倒了!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舅舅我…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才厚着脸皮来求见夫人你…你看,能不能…能不能从将军府里,先支借一些银钱周转周转?等日后…日后大将军凯旋,或者家里缓过劲来,一定加倍奉还!” 他言辞恳切,声泪俱下,仿佛苏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苏瑶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如同浸入了冰水之中。果然!她就知道!家族的压力,这么快就如影随形地追来了!那些债主的话虽然难听,却未必不是实情——在所有人眼中,她苏瑶嫁入将军府,苏家就该一步登天,鸡犬升天。如今林渊出征,苏家没能立刻享受到预期的好处,反而被催债,这让她这个新妇在娘家人面前情何以堪?巨大的羞耻感和压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下意识地捏紧了袖中的“渊”字令牌。支借银钱?说得轻巧!她才接手府务几天?名义上是主母,可库房钥匙在周嬷嬷手里,每一笔大额支出都需要严格审核和记录。她一个新妇,刚进门就动用府中公帑补贴娘家?这要是传出去,别说将军府的下人会怎么看她,传到宫里,传到那些御史言官耳中,她“不贤”、“贪婪”、“顾念私利”的罪名就坐实了!林渊远在战场,她若行差踏错,后果不堪设想!
“舅舅,”苏瑶的声音有些干涩,她努力保持着镇定,“府中诸事,皆有定例章程。将军出征,府中开支用度更是要谨慎。动用库银,非我一人能决。”她看到苏文远眼中迅速涌上的失望和不忿,心中更是一紧,连忙补充道,“不过,舅舅所言家中困境,我已知晓。这样吧,我手上还有些体己的嫁妆银子,虽然不多,舅舅先拿回去应急,给母亲看病要紧。” 她说着,看向身侧的贴身丫鬟,“春桃,去把我那个红木匣子取来。”
春桃应声而去。苏文远一听只是嫁妆银子,脸上的失望之色更浓,忍不住嘟囔道:“瑶儿,你那点嫁妆…杯水车薪啊!咱们苏家要翻身,要重振门楣,光靠这点银子怎么够?你得想想办法啊!你现在可是将军夫人!一品诰命!这点事都办不了吗?是不是府里那些下人狗眼看人低,刁难你了?你跟舅舅说,舅舅去…”
“舅舅!”苏瑶猛地打断他,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严厉,“慎言!将军府规矩森严,上下人等各安其分,何来刁难之说?”她胸口起伏,强压着怒火和委屈。苏文远的话,句句都戳在她的痛处!她深吸一口气,放缓语气,但眼神却冷了下来,“我的难处,舅舅也该体谅。将军为国征战,我身为他的妻子,首要之责是替他守好这个家,而非以权谋私,落人口实!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春桃!”
正好春桃捧着一个小巧的红木匣子走了进来。苏瑶示意她将匣子递给苏文远。匣子里是她出嫁时母亲偷偷塞给她的所有私房钱,还有几件压箱底的首饰,是她最后的底气。
苏文远接过匣子,掂量了一下分量,又看了看苏瑶冷若冰霜的脸色,知道再多说也无益。他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那舅舅就先替家里谢谢瑶儿了。你…你自己在府里也要多保重。” 说完,抱着匣子,有些狼狈地匆匆告辞离去。
看着舅舅消失在门外的背影,苏瑶紧绷的脊背才微微松懈下来,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瞬间将她淹没。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只觉得浑身冰冷。家族的重担,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她以为嫁入将军府是脱离苦海,是家族的救赎,却没想到,这泼天的富贵背后,是无尽的束缚、冰冷的算计和沉重的期望。
“夫人,”周嬷嬷平静的声音响起,听不出任何情绪,“苏家舅老爷已经送走了。”
苏瑶睁开眼,看向周嬷嬷。老嬷嬷的眼神依旧古井无波,仿佛刚才那场令人难堪的会面从未发生过。但苏瑶知道,这位府里的老人精,什么都看在眼里,也什么都明白。
“让嬷嬷见笑了。”苏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夫人言重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周嬷嬷的回答滴水不漏,既没有安慰,也没有指责,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夫人处置得当。将军府声名贵重,夫人身为当家主母,一言一行皆需谨慎,以免授人以柄,于将军清誉有损。” 这话,既是提醒,也是告诫。
苏瑶默然。是啊,她的一举一动,都关乎林渊的声名。她不能行差踏错,不能给任何人留下攻讦的把柄。这深宅大院,看似金碧辉煌,实则步步惊心。
“嬷嬷说的是,我记下了。”她低声道,指甲再次深深掐入掌心。那点微薄的嫁妆银子,不过是饮鸩止渴。苏家的胃口,远不止于此。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从前院方向传来,打破了前厅的沉寂。来人似乎身份不低,守门的护卫并未阻拦。
苏瑶和周嬷嬷同时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深青色劲装、面容矍铄、太阳穴微微鼓起的老者快步走了进来。老者气息沉凝如山岳,行走间龙行虎步,虽极力收敛,但那股属于宗师境界(爆屋级)的磅礴气血和威压,依旧让整个前厅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一瞬!正是将军府那位深居简出、地位超然的老管家——林忠!
林忠脸色凝重,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急迫。他看也没看厅中的苏瑶和周嬷嬷,径直走到主位前方,对着空着的椅子方向,抱拳沉声禀报,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紧急:
“夫人!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大将军…遇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