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暑假的列车,载着林若溪复杂难言的心情,哐当哐当地驶向清河镇。当熟悉的站台轮廓在窗外出现时,她竟有些近乡情怯。提着行李走下火车,扑面而来的空气依旧带着熟悉的泥土和植物的气息,但似乎……又有些不同。一股淡淡的、带着金属锈蚀和化学药剂的味道隐隐掺杂其中,让她微微蹙眉。
小镇确实变了模样。通往镇中心的道路拓宽了,铺上了粗糙的水泥,但路两旁多了几家小工厂,灰扑扑的围墙和高耸的烟囱显得格外突兀。记忆里那棵枝繁叶茂、夏天能洒下大片阴凉的老槐树不见了踪影,原地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树桩,像一块丑陋的伤疤。曾经清澈见底、倒映着蓝天白云的小河,水流变得浑浊缓慢,河面上漂浮着可疑的油污和垃圾,再也听不到往日欢快的淙淙声。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纯粹的栀子花香和烤红薯的甜香,而是多了些说不清的工业尘埃和浮躁的气息。
拖着行李箱走回“秀兰小卖部”的路上,林若溪的心一点点往下沉。熟悉的街景变得陌生而疏离。终于看到自家小店的招牌,她加快脚步。母亲李秀兰正佝偻着背在柜台后整理货物,看到她,布满细纹的脸上瞬间绽放出惊喜的笑容。
“若溪!可算回来了!快让妈看看,瘦了没?城里吃得惯吗?”李秀兰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了出来,拉着女儿的手上下打量,眼眶有些湿润。
“妈,我挺好的。”林若溪勉强笑了笑,放下行李,目光却急切地扫向门外,“妈,顾辰呢?他……最近怎么样?”她迫不及待地问。
李秀兰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叹了口气,指了指斜对面不远处。“唉,那孩子……跟他妈搬走了。就上个月的事。”顺着母亲指的方向,林若溪看到那间熟悉的、挂着“张记家常菜”招牌的小餐馆,此刻大门紧闭,门上赫然贴着一张刺眼的红纸——“旺铺转让”。
“搬走了?!”林若溪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手里的背包“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搬去哪儿了?为什么?”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听说是去了南边,具体哪儿不清楚。”李秀兰弯腰帮女儿捡起背包,脸上带着惋惜,“餐馆生意一直不好,撑不下去了,好像还欠了些钱。张姐(顾辰母亲)身体也不大好了……顾辰那孩子,苦啊。”母亲絮叨的话语像冰冷的针,扎在林若溪心上。她感到一阵眩晕,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被抛弃的愤怒瞬间将她淹没。他走了?没有告别?连一句话都没有?那个星空下的约定呢?在他心里,是不是早已轻如鸿毛?
她颤抖着手掏出手机,拨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的,是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电子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停机……” 一遍又一遍,都是同样的结果。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浇灭。一种巨大的空虚和茫然席卷了她,像独自漂浮在黑暗冰冷的宇宙中,找不到任何依靠。她以为回来能找到答案,找到温暖,却只找到了一个更加巨大的空洞。
浑浑噩噩地在家待了两天,林若溪像丢了魂。第三天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鬼使神差地,她又独自一人走向了郊外那片草地。物是人非。老槐树没了,草地似乎也因为少了庇护而显得有些荒芜。她坐在曾经的位置,抱着膝盖,望着被城市光污染和工业烟尘侵蚀得灰蒙蒙的、几乎看不到几颗星星的夜空。晚风吹过,带着荒草的寂寥味道。没有马灯,没有顾辰,只有无边无际的孤独将她紧紧包裹。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干燥的草叶上,瞬间消失不见。
就在她心灰意冷,准备起身离开这片伤心地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幻影般,静静地出现在草地边缘的暮色里。
顾辰。
他站在那里,身形似乎比记忆中更瘦削了些,肩膀的线条透着一股坚韧的疲惫。穿着一件洗得发白、领口有些松垮的旧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晒成小麦色的结实小臂。手里提着一个廉价的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瓶汽水,像是刚从某个地方匆匆赶来。他的脸隐在暮色中,看不清表情,但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此刻正深深地、复杂地凝视着她。
“你……怎么在这儿?”林若溪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翻涌的情绪而剧烈地颤抖,眼睛瞬间酸涩难忍。她以为自己看错了。
顾辰慢慢走近,脚步踩在干枯的草茎上,发出细微的碎裂声。他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停下,将塑料袋轻轻放在地上,然后在她旁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动作依旧带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熟悉感,只是少了些往日的轻快,多了份沉滞。
“我听说……你回来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他没有看她,目光投向远处模糊的地平线,“我没走远……就在隔壁市找了个厂子上班。今天……特意请假赶回来的。”
这句话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林若溪心中积压的所有委屈、不解、担忧和愤怒。她猛地转过身,面对着顾辰,积蓄已久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为什么不告诉我?!顾辰!”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在空旷的草地上显得格外尖锐,“你知不知道我……我打了多少次电话!写了多少封信!你知道我看到餐馆关门,电话停机的时候……有多担心吗?!我以为你……我以为你……”她哽咽着,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泪水堵住,再也说不下去。她像个迷路后终于见到亲人的孩子,所有的恐惧和无助在这一刻爆发。
顾辰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终于抬起头,看向她。昏暗中,林若溪清晰地看到,他深邃的眼眶微微泛红,里面有水光在闪动。他紧抿着嘴唇,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下头,声音低沉得几乎要融入夜色里,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坦诚:
“若溪,对不起。”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我不想……拖累你。”
林若溪愣住了,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在城里,”顾辰的声音艰涩地继续着,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硬挤出来,“有大学上,有好前程,认识新的朋友……你过得很好,有未来。可我呢?”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只是个欠了一屁股债的小镇青年,连我妈都照顾不好,连我爸留下的那盏破灯都修不好……我拿什么……”他猛地顿住,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痛苦和自厌,“我拿什么站在你面前?我怕……怕你看到现在的我,会觉得失望……会觉得……当初在星空下认识的那个人,根本不值得。”
林若溪彻底呆住了。她设想过无数种他消失的理由,可能是忙碌,可能是变故,甚至可能是厌倦……却独独没有想到,竟是因为这个——他怕她失望?他怕自己的落魄会让她觉得他配不上她?这个认知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随之而来的,却是排山倒海般的心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
原来他沉默的倔强,他刻意的疏远,他独自承受的艰辛,他那句“挺好的”背后所有的强撑,竟然都是因为……他太在乎她,在乎到不敢让她看到自己最狼狈的样子,在乎到宁愿自己背负所有,也要把她推向他认为的“光明未来”。
巨大的心疼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愤怒和委屈。林若溪猛地蹲下身,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顾辰放在膝盖上、紧紧攥成拳头的手。他的手心冰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
“顾辰!”她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和坚定,“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有没有钱,不在乎你有没有上过大学,不在乎你现在在做什么工!我在乎的是——”她用力握紧他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是你还在不在我身边!是你有没有把我当成可以一起分担、一起面对的人!那个在星空下告诉我‘做自己喜欢的事更重要’的顾辰,那个告诉我‘我有独特光芒’的顾辰,他值得!他永远都值得!”
顾辰的身体剧烈地一震,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昏暗中,林若溪看到他眼中蓄积的泪水终于滑落下来,在脸颊上留下闪亮的痕迹。他反手,更用力地、几乎是痉挛般地回握住她的手,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那紧握的力道,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恐惧和无法言说的依恋。
“若溪……”他的声音哽咽,破碎不堪,“我……我不想让你失望的……我只是……”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你不会让我失望。”林若溪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看着他脸上未干的泪痕,看着他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决心。她抬手,用袖子胡乱擦掉自己脸上的泪水,努力扯出一个带着泪花的笑容,清晰而郑重地问:
“顾辰,我们……重新开始,好吗?一起,把灯修好,把日子过好。一起。”
顾辰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泪光,也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温柔。片刻的沉默后,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紧绷的肩膀一点点松弛下来。他用力地点了点头,一滴泪砸在两人紧握的手上,滚烫。
“好。” 一个简单却重逾千钧的字,在昏暗的暮色和微弱的星光下,悄然弥合了那道深刻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