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后的坦诚,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彼此心中沉重的枷锁。那晚在草地上,他们依偎着聊了很久很久,直到月升中天,将清冷的银辉洒满大地。顾辰不再隐藏,将这几年的艰辛和盘托出:母亲的病需要长期吃药,小餐馆最终因经营不善和债务压力无奈关门。他辗转于邻市的工厂流水线、建筑工地,甚至去码头扛过包,用微薄的收入和透支的体力,一点点偿还着旧债,支撑着母亲的生活和医药费。梦想?早已被生活的重担压进了最深的角落,蒙上了厚厚的尘埃。那盏马灯,在他最艰难的时候,被他小心地包裹好,塞进了行李箱的最底层,仿佛连同那段有星空的记忆一起封存。
林若溪也倾诉着自己在城市里的挣扎:学业的压力,才华被质疑的痛苦,人际关系的疏离,以及与周然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
她告诉他,是他在信里那句“别让别人的评价偷走你的星光”,支撑着她一次次拿起画笔。两颗漂泊的心,在经历了各自的迷途和风浪后,终于在最初的起点,找到了共鸣与依靠。他们做出了共同的决定:无论前路多么艰难,他们要一起走下去。
重逢后的日子,并未立刻铺满玫瑰。现实的粗粝感,像清河镇雨后泥泞的小路,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拖沓。
顾辰在邻市找到的是一份在物流仓库的夜班工作,体力消耗巨大,薪水却仅够勉强糊口和支付母亲部分医药费。林若溪毕业后在省城找了一份插画工作,插画工作也并不轻松,甲方反复无常的要求、稿费的微薄、以及大城市高昂的生活成本,时常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租住在一个老旧小区仅有十平米的小单间里,夜晚对着画板,听着隔壁的争吵或楼道的脚步声,常常感到一种窒息的孤独。只有顾辰偶尔深夜下班打来的电话,像一束微弱却坚定的光,穿透疲惫的黑暗。
“今天累吗?”电话那头,顾辰的声音带着卸下重担后的沙哑,背景是空旷街道偶尔驶过的车声。
“还好,改了一天的稿子,甲方爸爸终于点头了。”林若溪揉着酸涩的眼睛,声音也透着倦意,
“你呢?搬了多少箱子?”
“数不清了,就当锻炼身体了。”顾辰轻描淡写,随即语气一转,“对了,那盏灯,我找到一块合适的玻璃片,磨好了边缘,过两天休假回去装上试试。”
“真的?”林若溪的疲惫仿佛被驱散了一些,眼睛亮了起来,“那太好了!它又能亮起来了。”那盏马灯,成了他们困顿生活中一个具体而微的念想,象征着修复的可能,象征着不灭的光。
为了省钱,也为了多陪陪顾辰的母亲张姨,林若溪几乎每个周末都坐最便宜的绿皮火车赶回清河镇。车厢里混杂着各种气味,漫长的旅途颠簸而枯燥,但她甘之如饴。回到镇上,她会直奔顾辰家那个小小的院子。张姨的身体时好时坏,但精神因他们的陪伴而开朗许多。
林若溪会帮忙打扫、做饭,顾辰则利用难得的休息时间,一点点修复那盏马灯。他小心翼翼地将磨好的玻璃片嵌入灯罩,更换了更耐用的灯芯,仔细擦拭黄铜灯座上的每一处锈迹和油污。两人头碰着头,在午后安静的阳光里,像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仪式。
“你看,这样是不是好多了?”顾辰点燃了灯芯。昏黄、温暖、带着一点跳跃感的光芒,再次从玻璃罩里透射出来,照亮了两人欣喜的脸庞。那光芒不再像初遇时那般朦胧飘忽,而是多了一种沉静的、历经磨砺后的稳定感。
“嗯!”林若溪用力点头,看着跳动的火苗,又看看顾辰沾着油污却专注的侧脸,心里被一种踏实的暖意填满。她拿出画板,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开始勾勒眼前的情景:专注修灯的顾辰,跳跃的灯火,还有院子里那棵在风中轻轻摇曳的老石榴树。她的笔触比学生时代沉稳了许多,线条流畅,光影的处理也更有层次,画纸上流淌着一种宁静而坚韧的生活气息。这幅画后来被她命名为《微光》。
顾辰没有放弃他的天文梦。他报名了市里一所成人夜校的天文科普课程。每个风雨无阻去上课的夜晚,他都会带着那盏修好的马灯——它不再需要点亮照明,更像是一个护身符。
他如饥似渴地吸收着知识,星图、星座、天体运行规律……那些遥远而冰冷的星辰知识,在他眼中变得生动而充满温度。他会把课堂笔记和心得,写在信纸上,寄给林若溪。信纸的抬头,总是画着一个简笔的马灯图案。
“若溪,今天老师讲了猎户座星云,就是那片‘火鸟’。想象一下,我们看到的星光,其实是它几百万年前发出的。我们现在并肩看到的这片星空,是穿越了多么漫长时空才抵达的礼物啊。想到这个,就觉得眼前这点困难,在时间的长河里,真的不算什么了。”他在信中这样写道。
林若溪在省城的出租屋里,读着这些信,看着窗外被霓虹染红的天空,仿佛又能看到清河镇那片清澈的星河,看到顾辰在星光下闪亮的眼睛。
他的话语,像一股清泉,滋润着她因现实压力而有些干涸的心田,也让她笔下的画作,不自觉地融入了更多关于宇宙、关于星空的想象元素。她开始尝试创作一系列以“星语”为主题的插画,将星座传说与少女的成长心事巧妙结合,画面梦幻而富有诗意。
生活并非总在微光中平稳前行,骤雨常常不期而至。
林若溪所在的小工作室遭遇了资金链断裂,老板跑路,她和其他几个同事不仅被拖欠了三个月的薪水,连最后的项目稿费也打了水漂。突如其来的失业和债务(她曾预支了部分稿费帮顾辰还债),让她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无助。她不敢告诉远在清河镇、身体刚有起色的母亲,更怕给本就背负着沉重负担的顾辰增添压力。她蜷缩在冰冷的出租屋里,看着银行卡里仅剩的两位数余额,巨大的绝望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窗外城市的灯火辉煌,此刻却像冰冷的嘲讽。
她犹豫了很久,还是拨通了顾辰的电话。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听到他熟悉而关切的声音“若溪?”,强忍的委屈和脆弱瞬间决堤,她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诉说着遭遇。
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只有顾辰压抑的呼吸声。然后,他异常冷静的声音传来:“别怕,若溪。有我呢。你先收拾一下,我马上请假过去。”
第二天傍晚,顾辰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林若溪的出租屋门口。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他没有说太多安慰的话,只是紧紧抱住了浑身冰冷、还在微微发抖的林若溪,用体温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我们先想办法把欠你的钱要回来一部分,至少得把房租和生活费解决。”顾辰冷静地分析着,“我认识一个在省城做律师的老乡,咨询一下看能不能走法律途径。至于工作,”他环顾着这间狭小却堆满画稿的房间,目光落在林若溪那些充满灵气的“星语”插画上,眼神一亮,“若溪,你的画这么好,为什么不在网上试试?现在有很多平台可以接单,也可以自己卖画。”
林若溪茫然地抬起头,泪眼婆娑:“网上?能行吗?我……我不太懂那些。”
“不懂就学!”顾辰的语气斩钉截铁,“我帮你弄。先把你的作品整理出来。”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他们并肩作战的艰难时光。顾辰请了长假,白天陪着林若溪跑劳动仲裁部门、联系律师,收集证据,与无良老板周旋。
晚上,两人挤在狭小的房间里,顾辰笨拙地研究着各种插画平台和电商网站的规则,帮林若溪注册账号,拍摄、修图、上传作品,撰写作品描述。林若溪则一边继续创作新的“星语”系列,一边接一些零散的线上小单维持基本生活。
挫折接踵而至。劳动仲裁过程漫长而磨人;林若溪新开的网店门可罗雀;一些线上小单的客户要求苛刻,反复修改让她心力交瘁。一天晚上,因为一个反复修改了十几次依然被客户无理刁难的订单,林若溪的情绪彻底崩溃了。
她狠狠地将数位笔摔在桌上,画稿散落一地,捂着脸痛哭起来:“我受不了了!顾辰,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画画根本养不活自己!也许我妈当初是对的,我该去学会计……”
顾辰默默地将散落的画稿一张张捡起,小心地抚平褶皱。他没有立刻安慰她,而是走到窗边,点燃了那盏从清河镇带来的马灯。
昏黄温暖的光线瞬间驱散了屋内的冰冷和压抑。他将马灯轻轻放在林若溪的桌边,然后蹲下身,平视着她泪痕狼藉的脸。
“若溪,看着我。”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你还记得这片光吗?它破旧不堪,灯芯断过,玻璃碎过,被油污覆盖过。可它现在依然亮着,而且比以前更稳了。”他指着那跳动的火苗,“你就像这盏灯,若溪。你有光,你有独一无二的光。
现在的黑暗和风雨,只是暂时遮住了它,就像当初蒙尘的灯罩。擦干净,换上新灯芯,它就能重新亮起来,甚至比以前更亮!不要因为别人的无理取闹,就否定你自己的价值。你画的星星,能照亮人心,这比什么都珍贵。”
他拿起一张散落的“星语”插画——画中一个少女坐在弯月上,眺望着璀璨的银河。“你看,你笔下的人在看星星,而看星星的人,心里都装着希望。你给了别人希望,怎么能说自己没用?”
林若溪怔怔地看着他,又看看那盏散发着温暖光芒的马灯,再看看自己笔下梦幻的星空少女。顾辰的话语和他眼中不容置疑的信任,像一道光,劈开了她心中厚重的阴霾。她深吸一口气,擦干眼泪,用力点了点头。
也许是否极泰来,也许是他们的坚持终于被看见。就在几天后,事情出现了转机。
林若溪上传到某个新兴艺术平台的一组“星语”插画,被一位知名绘本编辑无意间看到,对方非常欣赏她独特的风格和细腻的情感表达,主动联系她洽谈出版合作意向!与此同时,顾辰陪同林若溪争取的劳动仲裁也有了初步结果,工作室被强制执行,追回了一部分欠薪。
那晚,狭小的出租屋仿佛被星光点亮。他们用追回的钱付清了拖欠的房租,还破例买了一小瓶红酒和几样熟食庆祝。马灯静静地放在桌角,跳跃的火焰映照着两张年轻却已初尝生活艰辛的脸庞,此刻洋溢着久违的、充满希望的喜悦。
“敬星光。”顾辰举起简陋的玻璃杯。
“敬微光。”林若溪与他轻轻碰杯,眼中泪光闪烁,却是喜悦的泪水。
“也敬你,顾辰,我的……方向。”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轻,却无比郑重。
希望的曙光一旦显现,前路便不再只有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