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室里霉味和消毒水的气味直往鼻孔里钻，呛得人喉咙发痒。林晚秋把白大褂袖口又往上挽了挽，手臂上泛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铁皮柜投下的阴影像锯齿一样，在她锁骨那道疤痕上切出明暗分明的界限。月光从气窗斜射进来，恰好落在“机密”两个红字上，印章边缘结着蛛网般的霉斑。
撬锁的钢丝在掌心发烫，细微的刺痛感让她咬紧了牙。最下层那个绿色档案袋明显比其他鼓胀，封口处的浆糊还没干透，黏糊糊地蹭在指腹上。“三天前重新装订的……”她舌尖轻轻顶了顶上颚，档案袋里滑出一张革委会的便签纸，铅笔写的“周雪梅体检表替换件”几个字被水渍晕开过，模糊得像一场未做完的梦。
突然，“咔”的一声，头顶的灯泡炸了。黑暗像一块湿布猛地糊在脸上，林晚秋后颈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远处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撞出回音，像是某种不详的预兆。
“把东西交出来。”声音贴着她的耳根擦过去，冰凉的手术刀已经抵住了她的喉结。那人呼吸喷在她耳后，带着一股熟悉的辣椒味——和陈志远中午吃的炒腊肉一个味儿，冲得她鼻子发酸。
林晚秋猛地向后仰去，后脑勺重重磕在对方的鼻梁上，“砰”的一声闷响。手术刀划破袖管时，她趁势将档案袋塞进怀里。一张纸片从破口飘出来，月光恰好照见“录取通知”四个铅字，边角还粘着灶膛灰，黑得刺眼。
通风管道忽然“咣当”一声巨响，有个饭盒滚下来砸在铁柜上，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黑影从管道口跌出来，膝盖着地的闷响听着都疼。弟弟手里的煤油灯晃了晃，火苗差点舔到他中山装的前襟——上面还沾着卫生院排水沟的泥。
“姐……”他的嗓子哑得像吞了炭，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清，“我只是奉命行事……”
煤油灯的光线突然照亮了档案袋里滑出的体检表。血型栏“AB”那个B字描得特别粗，旁边的县医院公章缺了个角，像是被人用刀刻意刮掉的。林晚秋盯着弟弟腕骨内侧的红痣，七六年献血证上分明写着“O型”。她胃里翻上来一股酸水，指尖掐进体检表的边缘，声音冷得像刀刃：“血型可以改，骨血改不了。”
弟弟突然扑向煤油灯，火苗窜上档案架时，照亮了他从内袋掏出的牛皮纸——陈志远的字迹力透纸背：“保证周雪梅顶替入学后永不见光。”落款日期正是体检表被替换的那一天。
林晚秋笑了，伸手把体检表塞进弟弟的口袋，手指精准地按在他肘窝的针眼上。“告诉陈志远，”煤油开始在地面蔓延，火焰舔舐着铁柜，“烧档案要记得通风。”
火舌卷到铁柜最下层时，照亮了没烧尽的便签纸。两个被红笔圈在一起的名字在火光中格外刺眼：“周雪梅”和“林朝阳”——弟弟的大名。林晚秋踩灭脚边的火星，突然想起七六年灶膛里，那张录取通知书烧到最后也显出过两个纠缠的名字。
后窗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周主任的嗓门穿透玻璃：“就在档案室！快！”弟弟慌乱中撞翻了铁柜，没烧完的牛皮纸打着旋儿飘到林晚秋脚边。她弯腰时，白大褂口袋里掉出半板避孕药，锡纸背面的“1976”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姐！”弟弟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掌心汗湿得像捞过水，“陈哥他姐当年……”
林晚秋掰开他的手指，远处民兵的枪托已经砸在门锁上，金属崩裂的声音格外刺耳。她最后看了一眼燃烧的档案架，火苗正吞噬着“血型替换说明”的标题。避孕药被她碾碎在掌心，粉末洒进煤油里时，火势“轰”地窜上天花板。
“这次，”她对着火光自言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我要看着你们自己跳进火坑。”
煤油火苗舔到天花板时，林晚秋的白大褂下摆已经卷起焦边。她盯着弟弟中山装第三颗纽扣——七岁那年他发高烧，就是这颗纽扣硌得她锁骨生疼，背着跑了三里夜路去卫生院。
“姐……”弟弟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里渗出的血丝在煤油灯下泛着黑紫，“陈哥他姐当年……也是被顶替的……”
通风管道的铁皮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林晚秋猛地拽开档案室后窗的插销，腐锈的金属屑簌簌落在她手背上。窗外月光正好照见周主任别在腰间的五四式手枪，枪管在奔跑中一下下敲打着搪瓷缸，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弟弟突然扑过来按住她开窗的手，掌心滚烫得像刚从热水里捞出来。“当年你的录取通知书……”话音未落，一颗子弹穿透玻璃打在铁柜上，溅起的火星引燃了他袖口的煤油。
林晚秋反手扯下白大褂罩住弟弟着火的袖子，布料燃烧的焦糊味混进一丝熟悉的樟脑丸气息——这是母亲去世前最后一件棉袄的里衬。弟弟突然僵住，喉结上下滚动着咽下一声呜咽。
“周雪梅的档案袋……”他颤抖的手指从内袋摸出半张烧焦的照片，“背面……”
照片残片上，年轻时的周主任正在给一个穿列宁装的女人递信封，女人无名指上的翡翠戒指反光恰好遮住了信封落款。林晚秋突然想起七六年冬天，革委会来抄家时，周主任的戒指也是这样在煤油灯下泛着冷光。
档案架轰然倒塌的巨响中，门锁被枪托砸开的金属崩裂声格外刺耳。林晚秋把弟弟往通风管道方向一推，自己转身时故意踢翻了煤油灯。火舌顺着地面油渍窜向门口，照亮了周主任瞬间惨白的脸。
“林朝阳！”周主任的咆哮在火场里变了调，“你爹的……”
后半句话被爆燃的档案吞没。林晚秋在热浪中眯起眼睛，看着弟弟踉跄扑向通风口的身影——像极了七岁那年，他抱着她的录取通知书跑过晒谷场时，被风吹鼓的白衬衫。
后窗玻璃突然全部炸裂，无数光斑在档案室地面跳动。林晚秋弯腰捡起烧剩的牛皮纸残片，火苗正好舔到“顶替”二字时，她听见周主任对民兵喊：“先救最下面那个铁柜！”
铁柜最底层未燃尽的纸张上，“亲子鉴定”四个字在火光中一闪而逝。林晚秋突然笑了，把攥在手心的避孕药锡纸丢进火堆，1976四个数字在烈焰中蜷缩成灰白的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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