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院走廊的钨丝灯泡滋啦炸开两簇火星,林晚秋指甲深深抠进石灰墙,五道白痕蜿蜒如爪。值班室门缝漏出的光割裂黑暗,正像七六年陈志远划开她录取通知书时,刀刃闪过的冷芒。
"哪儿不舒服?"医生从《红旗日报》后抬起脸,油渍在镜片上晕成浑浊的圈。搪瓷缸里浮着的枸杞早已发白,肿胀的果肉像死鱼翻起的眼珠,随着他晃动的手腕在水面打旋。
林晚秋蜷在长椅上,指尖掐进小腹:"疼得...像有人拿烙铁烫。"气音里裹着颤意,余光却死死锁住走廊拐角——弟弟的布鞋头露出半截,鞋底粘着灶房未燃尽的黑灰,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幽蓝。
钢笔尖在处方笺上刮出刺耳声响:"五毛挂号费。"
她摸出皱巴巴的自行车票拍在桌上,票角暗红血渍在灯下愈发狰狞。医生的手指突然僵住,墨迹在纸上洇成墨团,就像七年前周雪梅志愿表上那片可疑的蓝渍。
"永久牌?三张连号?"他食指摩挲着票根,指甲缝里还嵌着中午剁辣椒的红,"上周倒是有人...啧,巧了不是?"
走廊传来闷响,像重物砸在搪瓷痰盂上。林晚秋的指甲划过车票褶皱:"那人...也用这个换药?"
抽屉拉开的瞬间,铁轨摩擦般的声响里,她瞥见最上层压着的处方。"周雪梅"三个字墨迹未干,被涂黑的药名下方,"肌注"二字却格外清晰。
"去县医院。"医生猛地合上抽屉,枸杞水溅在她手背,"我们这两种止疼片,一种吃了犯困,一种..."他意味深长地扫过她微隆的小腹,"孕妇禁用。"
林晚秋的指甲掐进掌心,想起灶房灰烬里未燃尽的返城材料——陈志远的钢笔字在"避孕药"记录旁打了个刺眼的红叉,瓶底生产日期被蓝墨水粗暴涂改。
"我只要止疼片。"第二张车票推过去时,她注意到医生数票的手突然顿住。布鞋消失的拐角传来急促喘息,处方笺飘落地面,背面"孕早期禁用"的铅笔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药房铁门轰然洞开,弟弟带翻的输液架砸出巨响。葡萄糖瓶炸裂的瞬间,林晚秋看着他慌乱地将车票塞进口袋,中山装崩开的线头"噗"地弹出,像某种昆虫垂死的挣扎。
"还给我。"她声音轻得像灰,伸手去抓他领口。弟弟后退时撞翻药柜,安瓿瓶如雨坠落。月光透过破窗,将细玻璃管的影子投在墙上,织成密不透风的网。
"姐!这东西会害死你!"弟弟的手汗津津的,脉搏在腕间疯狂跳动。林晚秋盯着他腕骨内侧的红痣,想起县医院体检表上,"血型:AB"旁边那个刻意画圆的钢笔圈。
"七六年换药的主意,是陈志远教你的?"她指尖划过他肘窝的针眼,那里泛着不正常的青紫,"就像他教周雪梅顶替我上纺织厂?"
药柜轰然倒地,计生器械散落一地。铝制托盘滚到脚边,宫颈钳钳口暗红的污渍还未干涸。弟弟慌乱扒拉着器械,指尖触到撕开的妇产科信封,B超单滑落的瞬间,"妊娠反应阳性"的诊断在月光下灼人眼目。
宫颈钳贴上弟弟脸颊时,他剧烈颤抖。林晚秋将钳子塞进他口袋,金属碰撞声中,药柜底层露出牛皮纸信封,"顶替材料"四字从撕裂处刺出来,像把生锈的刀。
弟弟逃跑时被门槛绊倒,林晚秋展开B超单。患者姓名被水渍晕开,但日期赫然是上周——陈志远去县里"开会"的同一天。后院传来呕吐声,她拨开塑料帘,看见弟弟跪在排水沟边,手里攥着撕开的药包,淡黄色药片上的"孕"字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保胎药?"她指尖沾起沟边秽物,"掺了当归和藏红花吧?"排水沟里漂浮的焦纸残片上,"周雪梅同志系我厂职工"的铅字依稀可辨。
值班室电话炸响,医生陡然拔高的声音刺破夜色:"现在?流产手术?"。弟弟手中的药片掉进沟里,溅起的水花打湿照片——陈父与王干部在县医院药房门口握手,玻璃门上倒映着第三个人影,蓝布衫袖口的破口,正是弟弟去年被镰刀割破的形状。
"告诉陈志远..."林晚秋将药包拍在弟弟胸口,后门输液瓶碰撞声中,她的低语被风声撕碎。弟弟跌跌撞撞跑进玉米地,她摸到他口袋里的硬物——半板1976年10月生产的避孕药,锡纸边缘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卫生院前门突然人声鼎沸,医生的喊声穿透夜幕:"周主任家闺女大出血!"林晚秋掰断药板,药片落水轻响,恍惚间又回到七六年雪夜——陈志远将她的录取通知书抛进灶膛,火焰吞噬字迹时,也是这样细微的"噗"声。
月光被乌云吞没,她摸黑拖出药房麻袋。"保胎安神"的纸包层层叠叠,最上层已被拆开,暗红藏红花混着当归粉末,像凝固的血。当月光再次穿透云层,排水沟里的照片清晰显现:玻璃门倒影里,弟弟正将什么塞进陈志远口袋,而他们脚下,散落着撕碎的《人工流产手术同意书》残片。
"原来如此。"她碾碎脚边药片,药粉沾满鞋底,像踩在七六年那个被篡改的冬天。后院传来压抑的咳嗽,与记忆中灶膛燃烧的噼啪声重叠。电话铃声再次炸响,医生碰翻的搪瓷缸里,枸杞水漫过处方笺,"周雪梅"三个字晕染成狰狞的血色。
钢笔尖挑开牛皮纸信封的刹那,《人工流产手术同意书》飘落。林晚秋盯着家属栏"陈志远"的签名,又看向弟弟肘窝青紫的针眼:"保胎药掺了米非司酮?你每次吐完补服,现在该有反应了吧?"
后门被撞开的瞬间,弟弟的呕吐物在沟里泛起诡异泡沫。医生冲进来时险些踩到同意书,林晚秋将刻着"县卫生局先进工作者"的钢笔插回他口袋,金属笔夹刮擦奖章的声响,像极了七六年周雪梅划掉她志愿时,笔尖划过纸张的刺耳声。
"真巧,上周也有人用永久牌车票换这种'保胎药'。"她望向药柜深处,三包字迹相同的纸包静静躺着。月光彻底隐入乌云,弟弟在呕吐间隙挤出半句话:"陈哥他姐...七六年根本没考上..."话音未落,远处传来警车鸣笛,红蓝灯光穿透雨幕,照亮了他腕间那枚鲜红的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