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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山河烬:南明残卷

“闯王,前面就是卢沟桥。”李岩的声音里带着疲惫,“过了桥,就是河北地界了。”

李自成抬头望去,桥边的柳树在晨风中摇曳,像是在送别这支失败的军队。他忽然想起当年在河南时,百姓唱的童谣:“李闯王,坐天下,百姓不再受欺压。”那时的义军如滚雪球般壮大,所过之处百姓箪食壶浆,可如今马蹄踏过的土地,百姓却躲在门缝后不敢张望。

“传令下去,过桥后休整半个时辰。”李自成勒紧马缰,鎏金鞍鞯在阳光下褪尽了光泽,“让牛金星过来。”

李岩欲言又止,望着闯王眉间深锁的川字纹,终究垂下了手。败军之将不言勇,可他实在想劝闯王放弃继续追赃助饷的政策,刚入北京时那些争相归附的缙绅,如今正带着清兵抄后路。

“闯王!”刘宗敏的黑马裹挟着尘土冲来,铁锏往鞍上一磕,发出刺耳的声响,“清兵的前锋离咱们还有三十里,这帮鞑子脚程真他娘的快!”

李自成看了眼这位同生共死的兄弟,往日总挂着豪爽笑意的黑脸汉子,此刻眼底布满血丝,铠甲上还沾着一片石之战的血渍——那是大顺军第一次见识到八旗铁骑的狠辣,箭雨如蝗时,连刘宗敏的战马都被射成了刺猬。

“让老营先走。”李自成声音低沉,“你带三千骑兵断后,能拖半个时辰算半个时辰。”

“放屁!”刘宗敏暴喝一声,铁锏重重砸在马鞍上,“末将陪您杀回北京去!那帮酸秀才降了鞑子,老子再去抄他们的家!”

“敏之!”李岩突然开口,语气里带着少见的严厉,“如今清兵势大,当务之急是保存元气。北京已不可守,咱们得往山西退。”

刘宗敏瞪着李岩,手按在刀柄上青筋暴起。他向来瞧不惯这些酸文人,若不是闯王看重,早把这书生扔去喂马了。可此刻李自成抬手按住他的肩膀,这位征战半生的铁汉竟从主公眼中看到了一丝疲惫。

“听李公子的。”李自成转身望向卢沟桥,桥洞下的河水泛着浑浊的泡沫,“过了桥,把桥板拆了。”

牛金星的马车在亲兵簇拥下驶来,青缎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他苍白的脸:“陛下,山西巡抚发来急报,大同总兵姜瓖……怕是要降清了。”

李自成猛然回头,腰间的绣春刀几乎要出鞘:“前几日还说要固守雁门关,怎么突然变卦?”

“追赃助饷的差役上月刚从姜家抄走二十万两白银。”李岩低声道,“大人,当初咱们在陕西杀的是秦王朱存枢,在河南抄的是福王朱常洵,那些藩王富可敌国,自然没人说什么。可如今对所有缙绅一视同仁……”

“住口!”李自成突然暴喝,惊起树上几只寒鸦。他知道李岩说得对,可进北京后抄没的金银绸缎堆成山,却填不满军队的粮饷窟窿。追赃助饷是义军的根基,若放了那些士大夫,拿什么去养二十万大军?

牛金星咳嗽两声,从袖中掏出一卷文书:“陛下,这是刚截获的多尔衮檄文,说什么‘替明复仇’,要咱们交出吴三桂之父吴襄的首级。”他尖细的嗓音带着不屑,“真当汉人会信鞑子的鬼话?”

“汉人信不信不重要,”李自成盯着桥面上的车辙印,想起三天前在一片石见到的场景——吴三桂的关宁铁骑与清军骑兵交相冲杀,大顺军的步兵方阵在骑兵冲击下溃不成军,“重要的是那些举着‘顺’字旗迎接咱们的官绅,现在都举着‘清’字旗杀回来了。”

卢沟桥畔的休整刚过半个时辰,斥候突然飞马回报:“清军正搭建浮桥,先锋是镶黄旗的鳌拜!”

李自成手按剑柄站起身,看见刘宗敏已经带着骑兵往回赶,黑色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却比入关时少了三分之二的人马。他忽然想起进京那天,百姓们在道边摆着水盆明镜,说要迎闯王、盼闯王,可如今……

“陛下,留得青山在——”李岩的话没说完,远处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桥那头的柳树林里,清军的蓝色旗帜如潮水般涌来。

“走!”李自成翻身上马,马鞭抽在马臀上的瞬间,听见身后传来兵器相接的脆响。他不敢回头,知道刘宗敏的断后部队又要拿命来换时间了。

黄河岸边,史可法的坐船正逆水而上。舱外飘着细雨,他望着船舷外浑浊的河水,手中的密报被冷汗浸透:“大顺军弃守北京,清军已于五月初二入城。”

“大人,”副将史德威掀开舱帘,“前方就是徐州,高杰将军的部队还在和黄得功部对峙。”

史可法长叹一声,将密报投入炭盆。火光中,“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几字渐渐模糊。自北京陷落以来,南都的朝堂就像热锅上的蚂蚁,马士英要立福王,钱谦益想拥潞王,直到现在新君未定,江北四镇的总兵却先掐起了架。

“去把黄斌卿叫来。”史可法揉了揉太阳穴,“让他带着水师先去扬州,我怕高杰那厮抢了扬州粮仓。”

舱外突然传来争吵声,一个带着山东口音的嗓门格外响亮:“史大人是抗清名将,俺们曹州的百姓都盼着大人发兵收复失地呢!”

史可法掀开帘子,见一个浑身补丁的汉子正扒着船舷,腰间别着把生锈的菜刀。亲兵们正要驱赶,却被他抬手拦住:“这位兄弟,你从山东来?”

“回大人的话!”汉子扑通跪下,膝盖在甲板上磕出声响,“清兵过了德州,见人就杀啊!俺们村三百口人,就剩俺和俺娘……”他突然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半块发霉的饼子,“这是俺娘临死前塞给俺的,她说让俺找史阁部,说汉人不能让鞑子骑在脖子上拉屎!”

史可法的眼眶发热,伸手扶起汉子:“你且随我去扬州,我给你登记造册,咱们一起打清兵。”他转头对史德威说:“传令下去,沿途州县开仓放粮,收留山东难民。”

船行至清江浦时,一艘快舟迎面而来,船头站着个锦衣官员,远远就喊:“史大人!南都急报!”

展开密信,史可法的手剧烈颤抖。信中说马士英已联合四镇总兵,拥立福王朱由崧为监国,即将在南京登基,而第一个旨意竟是——追究“顺案”,要严惩所有归附过大顺政权的官员。

“荒唐!”史可法一拳砸在舱壁上,“北都陷落后,归附大顺的官员何止千人?此刻不团结一心,却搞党争清算……”他突然想起在北京城破时,那些宁愿投河也不愿降清的文官,如今却要被南都朝廷视为逆贼。

汉子不懂官场事,只看见史可法脸色铁青,小心翼翼地问:“大人,咱们还打清兵不?”

史可法望着江北阴沉的天空,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打。哪怕只剩扬州一座城,也要打。”

北京紫禁城,多尔衮的鎏金座椅摆在太和殿中央,下面跪着刚投降的明朝官员。他随手翻着手中的名册,忽然停在一个名字上:“龚鼎孳,你就是那个说‘何人不曾归顺’的给事中?”

龚鼎孳趴在地上,额头沁出冷汗:“回摄政王的话,当时贼势滔天,臣不得已……”

“不得已?”多尔衮冷笑一声,手指划过名册上的红圈,“你在大顺政权里当北城御史,抄家的时候倒是积极得很。”他忽然将名册甩在地上,“汉人有句话叫‘良禽择木而栖’,你既然投了我大清,就好好当你的官——但要是让我发现你脚踩两条船……”

殿外突然传来通报:“豫亲王多铎到!”

多尔衮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起身相迎。多铎的铠甲上还沾着塞外的黄沙,一进门就扯开嗓子:“皇兄,吴三桂那小子说要为父报仇,可我看他对咱们的八旗制度倒是挺感兴趣。”

“他不过是借兵复仇的汉人军阀。”多尔衮递过一杯奶茶,“倒是江南的南明小朝廷,听说正在拥立福王,你准备何时南下?”

多铎接过奶茶一饮而尽,嘴角沾着奶渍:“等阿济格平定山西,我就带十万大军过淮河。那些江南文人,笔杆子厉害,刀把子可软得很。”他忽然瞥见龚鼎孳还跪在地上,踢了踢对方的肩膀,“起来吧,把你在大顺朝拷掠缙绅的手段用在南明朝廷身上,说不定能当个两江总督呢。”

龚鼎孳连连磕头,退出去时撞翻了鎏金香炉,香灰撒在他新做的官服上。多铎看着他的狼狈样,突然笑出声:“汉人常说‘忠奸’,可在我看来,只要能给大清办事,忠奸都是棋子。”

多尔衮没说话,目光落在殿外的蟠龙柱上。柱身上的朱漆剥落,露出底下的木质纹理,就像这个庞大帝国的统治,看似华丽稳固,实则早已千疮百孔。他忽然想起范文程的话:“得中原易,得中原人心难。”

山西大同,姜瓖站在城墙上,望着远处扬起的清军旌旗。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李自成攻破北京前,派人送来的封官印信——如今却成了催命符。

“大帅,清军前锋已到城下。”副将低声道,“咱们……开城投降吧?”

姜瓖猛地转身,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半个月前,大顺政权的催饷官还在他府上砸盆摔碗,逼他交出三十万两白银,如今清兵来了,那些躲在山西各地的缙绅们,正举着香烛盼着“王师”入城。

“开城。”姜瓖吐出两个字,忽然看见城下扬起一面白旗,上面绣着斗大的“清”字。他摸了摸胸前的南明官印,那是去年崇祯帝亲自赐的,如今却成了烫手山芋。

城门缓缓打开,清军的马蹄声如闷雷滚入城中。姜瓖看见为首的将领是阿济格,忙不迭跪下:“罪臣姜瓖归顺大清,愿为前驱,剿灭闯贼!”

阿济格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听说你在大顺朝当过四川节度使?”

“那是贼寇威逼!”姜瓖磕头如捣蒜,“罪臣对大明忠心耿耿,如今愿戴罪立功,攻打李自成的老巢陕西!”

阿济格大笑,马鞭指向远处的山脉:“好啊,你就带你的大同兵打先锋。若能拿下太原,本王保你做山西巡抚。”他忽然压低声音,“不过听说你追赃助饷时很会抄家?到了陕西,那些大顺官员的家产……”

姜瓖心中一凛,立刻明白对方意思:“请王爷放心,罪臣定叫李自成的老窝片瓦不留!”

秋风掠过城头,吹落了堞墙上的“顺”字旗。姜瓖望着旗面上的血迹,突然想起三个月前,自己还在向李自成表忠心,说要“荡平辽东,复兴汉室”。如今辽东没去成,却要帮着清兵打汉人。

潼关城外,李自成勒住马。眼前是险峻的关隘,身后是不断后撤的大顺军。自从一片石兵败后,二十天内连丢保定、真定,如今退到陕西门户,再也无路可退。

“闯王,潼关地形险要,可守半年。”李岩指着远处的山峦,“只要派重兵守住风陵渡,清军难越雷池一步。”

刘宗敏却呸了一声:“守个屁!当年咱们从陕西杀出去时,官军守得住吗?现在该咱们杀回去,把那些墙头草的缙绅杀个干净!”

李自成盯着潼关城楼,忽然看见城墙上有人举起一面白旗,旗下站着的正是刚投降清朝的前明总兵白广恩。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手按在剑柄上几乎要出鞘——这个白广恩,去年还在南阳被他杀得丢盔弃甲,如今却成了清军的马前卒。

“传我命令,”李自成深吸一口气,“全军休整三日,加固潼关防线。牛金星,你去联络张献忠,就说……”他顿了顿,“就说我李自成愿与大西军共抗清兵,平分天下。”

牛金星刚要答话,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一个浑身是血的斥候滚鞍落地:“报!清军阿济格部已破太原,正向平阳府进军!”

李自成眼前发黑,险些栽下马。山西是陕西的屏障,太原一失,清军便可长驱直入。他忽然想起李岩之前的劝谏,说要停止追赃助饷,联合缙绅抗清,可那时他总觉得“江山是马上打来的”,何须向那些酸儒低头?

“陛下,”李岩趁机上前,“如今之计,唯有改弦更张。请下旨停止追饷,赦免前明官员,许他们戴罪立功——”

“够了!”李自成突然拔剑,剑尖抵住李岩咽喉,“你是不是也想学那些投降的文官?说!是不是和南明暗通款曲?”

刘宗敏慌忙拉住闯王手臂:“闯王!李公子一片忠心——”

李岩望着李自成通红的眼睛,突然笑了:“陛下以为,杀了我就能堵住悠悠之口?北京失陷时,那些投靠大顺的官员为何转头就降清?不是他们贪生怕死,是咱们把士绅都逼到对立面去了!”

剑尖刺破李岩的衣领,血珠顺着脖颈滑落。李自成忽然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两步。他看见远处的百姓正扶老携幼往山里逃,想起当年在商洛山时,百姓们冒死给义军送粮,如今却见着大顺军就躲。

“传令下去,”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追赃助饷只针对皇亲国戚、勋贵宦官,其余官员士绅,既往不咎。”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开仓放粮,赈济山西灾民。”

李岩捂住伤口,眼中泛起泪光。太迟了,他想。当清兵的号角声响起时,当缙绅们发现大顺政权比明朝更可怕时,人心就已经散了。但至少,闯王终于开始明白,打天下和坐天下,从来不是一回事。

南京紫禁城,新登基的弘光帝朱由崧正在把玩西洋进贡的自鸣钟。殿外传来争吵声,马士英的蟒袍拂过门槛,后面跟着脸色铁青的史可法。

“陛下!”史可法跪倒在地,“清兵已破山西,不日将南下,当务之急是调黄得功部驻防徐州——”

“史爱卿,”朱由崧打断他,“朕听说你在江北收留了二十万大顺降军?这些流贼杀官劫富,焉能信任?”

马士英趁机上前:“陛下圣明!这些贼寇当年逼死先帝,如今不过走投无路才投降,若委以重任,怕是养虎为患。”他瞥了史可法一眼,“再说了,江北四镇的总兵们都等着朝廷封赏呢,哪能让流贼抢了功劳?”

史可法抬头,看见龙椅上的皇帝正对着自鸣钟笑,金銮殿的柱子上还贴着前明的“敬天法祖”匾额。他忽然想起北京破城时,崇祯帝在煤山自缢前说的“文官皆可杀”,如今南都的文官们,果然没让先帝“失望”。

“陛下,”史可法叩首至地,额头在青砖上磕出血痕,“清兵才是我大明心腹大患!当年岳飞抗金,收编杨么旧部;本朝戚继光抗倭,也用了不少海盗——”

“够了!”朱由崧不耐地挥挥手,“朕自有主张。马阁老,你说的‘顺案’追赃,朕觉得甚好,那些投靠闯贼的官员,家产全部充公,以示惩戒。”

殿外突然传来雷声,史可法望着殿角漏水的天棚,想起扬州百姓正在赶制的抗清兵器。他知道,当南都朝廷忙着清算“顺案”时,清兵的铁蹄已经踏碎了淮河的冰面。

潼关之战前夜,李自成独自登上城楼。月光照着关墙上的“顺”字旗,旗角已被战火撕得破烂。远处传来马蹄声,是李岩带着粮队回来。

“陛下,”李岩递上一块硬饼,“山西百姓听说咱们开仓放粮,有万余青壮愿参军。”

李自成咬了口饼子,麦麸磨得牙龈出血。他望着李岩包扎整齐的脖颈,忽然说:“当年在河南,你劝我‘均田免赋’,现在想想,那时候咱们像一团火,百姓见了就扑上来。可进了北京……”

“陛下,”李岩打断他,“火太大了,会烧了自己的房子。现在咱们灭了明王朝的火,却要和清廷这股寒风对抗,得先把自己的房子修好。”

城下突然传来骚动,斥候飞马禀报:“清军营中有人求见,说是吴三桂的使者!”

李自成和李岩对视一眼,示意带上来。烛火下,一个蒙面人递上密信,拆开只见寥寥数语:“多尔衮欲分兵攻陕西、江南,关宁军愿作壁上观,条件——归还家父尸身。”

“笑话!”刘宗敏突然闯入,“吴三桂那狗东西引清兵入关时,怎么不想想他爹?现在装什么孝子!”

李岩却盯着信笺上的朱砂密印:“这是吴三桂的私印。他知道清兵强弩之末,想在咱们和清廷之间找平衡。”

李自成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悲凉:“好个平衡术。当年他爹在京城被咱们拷打时,他怎么不找平衡?”他提笔在信上批了八个字:“尸身可还,兵戈不休。”

蒙面人退下后,李岩轻声道:“陛下,吴三桂虽可恨,但清廷才是大敌。若能稳住他……”

“不用。”李自成望着东方渐白的天际,“当年咱们从米脂起兵,靠的不是官绅,是百姓。如今百姓还在,咱们就还有根基。”他突然提高声音,“传令下去,明日开城迎敌。让所有百姓知道,大顺军不退了!”

晨雾中,潼关的城门缓缓打开。李自成身披铁甲,手持花马剑,身后是二十万大顺军,旌旗如林,刀枪似雪。他知道,这一仗若败,便是退入秦岭也再无翻身之日,但他更知道,汉人江山,不能让鞑子铁骑肆意践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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