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王,刘爷把自己关在城隍庙三天了。”李过的甲胄还带着硝烟味,这位提督将军眼下胡子拉碴,“昨天摔了三个粗瓷碗,牛军师送去的参汤全泼在城隍爷脸上。”
李自成盯着城墙上未及换下的“明”字旗,突然转身走向街角破庙。庙门虚掩着,血腥气混着烧酒味扑面而来。刘宗敏坐在香案上,右腿绷带渗着血,左手攥着半坛烧刀子,铁锏斜靠在缺了头的城隍像旁。
“捷轩,”李自成声音沉得像坠了铅,“打算把自己泡成醉鬼?”
刘宗敏抬头,眼里布满血丝:“我带出去五万孩儿兵,现在只剩五千!”酒坛“砰”地砸在地上,酒水混着尘土在李自成脚边蜿蜒,“吴三桂那狗贼!还有满洲鞑子的拐子马——”
“够了。”李自成抽出绣春刀,刀鞘磕在香案上震落灰尘,“商洛山只剩十八骑时,咱们怎么熬过来的?”刀刃映出他铁青的脸,“如今还有四十万大军,山西陕西在手里,河南山东的官绅——”
“官绅?”刘宗敏突然狂笑,惊起梁上尘埃,“涿州县令举着‘顺天安民’旗子迎咱们,等大军一过就换成‘大明复兴’!”他踉跄着起身,铁锏在地面拖出刺耳声响,“不如杀回北京,把那些墙头草的脑袋挂满城墙!”
李自成的刀突然出鞘三寸,寒光让刘宗敏一怔。就在这时,庙外传来急马蹄声,李岩的青衫溅满泥点,几乎是撞门而入:“闯主!清军过了永平府,前锋距北京只有三百里!”
北京正阳门外的棋盘街,多尔衮的鎏金大纛旗猎猎作响。他骑着乌骓马踏过汉白玉浮雕,望着城楼上新换的“清”字旗,嘴角扯出冷笑。
“摄政王,吴三桂求见。”英俄尔岱甲胄上挂着从大顺军夺来的玛瑙刀,腰间荷包还沾着一片石的血迹。
多尔衮勒住马,看着跪伏在地的吴三桂。平西伯铠甲破烂,右肩绷带渗血,却仍紧攥着斩马刀——那刀昨天砍断了刘芳亮的左臂。
“吴将军这是何苦?”多尔衮翻身下马,亲手扶起他,“若不是将军开关,哪有今日大胜?”手掌按在吴三桂肩上,隔着铠甲都能感觉到他在抖,“从今日起,你便是大清平西王,日后定当裂土封疆——”
“谢摄政王!”吴三桂重重磕头,额头在青石板上磕出血痕,“末将恨不得生食李贼之肉!请拨两万精兵,末将愿为前驱,直捣西安!”
多尔衮身后的范文程轻咳一声,斗笠下露出半卷《资治通鉴》:“王爷,李自成虽败,仍据西北。当务之急是稳京畿民心。闻大顺军在北京追赃助饷,官绅人人自危——”
“范先生所言极是。”多尔衮提高声音,向跪伏的百姓挥挥手,“传本王令:前朝官员照旧录用,缙绅之家既往不咎。”转身望向吴三桂,“平西王可愿替本王办件大事?”
“但凭吩咐!”
“去迁你父亲的坟吧。”多尔衮声音突然柔和,“大顺军在北京时,吴老太爷的尸身……”没说完,就见吴三桂身体剧烈颤抖,指甲掐进掌心。
南京明故宫的方孝孺祠堂前,细雨打在古柏上沙沙响。马士英的官靴踩过青石板,象牙笏板碰着玉带叮当响。他看着跪在祠堂前的钱谦益,忽然轻笑:
“牧斋兄这是何苦?先帝殉国,我等拥立福王,正是延续正朔。”
钱谦益青衫湿透,额头抵着冰凉的石碑:“当年成祖靖难,方孝孺因拒写诏书被灭十族。如今若背弃崇祯遗诏,拥立旁支……”
“遗诏?”马士英冷笑,抽出泛黄纸笺,“崇祯煤山自缢,可有只言片语留给南都?”纸笺在风中哗啦响,“再说了,福王乃神宗之孙,血统比潞王近。况且——”他凑近,压低声音,“左良玉二十万大军在长江上游,若再拖,怕是要被逆贼抢先拥立。”
钱谦益猛地抬头,撞上马士英眼中的寒光。远处钟鼓楼传来报时声,惊起一树寒鸦。他想起秦淮河画舫上的密信,想起信里那句“当断不断”。
“罢了。”他起身,青衫沾着青苔,“明日早朝,我随大人上表,请福王监国。”
话音未落,一名锦衣卫校尉冒雨狂奔而来,跪倒在地:“两位大人!北京急报——李自成撤出北京,清军五月初二入城!”
马士英的笏板“当啷”落地。钱谦益望着地上的水花,忽然想起北方友人的信:“闯贼在北京拷掠缙绅,言‘卿相所有皆赃’。”他抓住马士英的手臂,声音发颤:“清廷占了北京,又打着为崇祯复仇的旗号……”
“慌什么!”马士英甩开他的手,“正好借清军灭闯贼,等稳住江南——”望向紫禁城方向,嘴角冷笑,“当年英宗北狩,景帝不也登基了?”
西安秦王府内,李自成盯着墙上军事地图,指尖无意识摩挲剑柄。蜡烛爆了个灯花,将他的影子投在绘着黄河的屏风上,像头受伤的豹子。
“闯主,李公子求见。”亲兵声音犹豫。
抬头看见李岩穿素色长衫,怀抱一摞文书。山海关兵败后,这位军师很少穿官服,青衫上有淡淡的金创药味——他刚给伤兵换药回来。
“这是河南密报。”李岩摊开文书,“开封归德的官绅表面归顺,暗通南明。还有——”手指划过南阳,“张献忠拿下重庆,正沿长江而上,怕是要占四川全境。”
李自成没说话,目光落在山海关的标记上。那里插着面小旗,金线绣的“清”字像根毒刺扎在心头。
“闯主,”李岩突然跪下,“清军占北京,必然西进。可咱们在京畿山东河南根基浅,官绅离心,百姓虽曾欢迎,但追赃助饷的政策……”
“你是说我错了?”李自成声音冰冷,手按剑柄,“在米脂时,不抄地主粮、不杀贪官,哪来的十万大军?”猛然站起,佩剑“呛啷”出鞘三寸,“那些缙绅昨天还山呼万岁,今天就给清军递降表!不充他们的银作军饷,拿什么养兵?”
李岩望着他眼中的血丝,想起三年前在襄阳,那个开仓放粮、握着老妇人的手说“太平日子快了”的闯王。那时的他,会在军议时笑说“咱不做鱼肉百姓的官军”。
“闯主,”他声音轻如叹息,“如今坐了天下,不能再用流寇的法子。”从袖中抽出《劝农令》,“这是草拟的政令,可在陕西山西试行——”
“够了!”李自成挥剑斩断案角,木屑飞溅,“我不知道要安抚百姓?”盯着李岩震惊的脸,声音渐低,“可大军每天吃十万石粮,不追赃,难道喝西北风?等打退清军、平定张献忠,自会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话未说完,窗外传来巨响。浑身是血的斥候撞开门:“闯主!清军前锋过了井陉关,离太原只剩两百里!”
北京武英殿内,多尔衮把玩着从李自成龙案上搜来的翡翠扳指,望着殿下跪着的冯铨。前明内阁大学士如今穿着清廷一品官服,玉带比在明朝时更华丽。
“冯大人对南明局势很是了解?”
冯铨重重磕头:“回摄政王,南明拥立福王朱由崧为监国,马士英任首辅,钱谦益为礼部尚书。左良玉驻军武昌,麾下二十万大军,表面遵南京号令,实则心怀叵测。”
“哦?”多尔衮挑眉,“那福王可曾发兵北上,为崇祯帝复仇?”
“并未。”冯铨抬头,眼中闪过精光,“南明朝堂分两派,一派主联虏平寇,借我大清之力剿灭闯贼;另一派主抗清复明,却苦于无兵无将。如今他们忙着争权夺利,连江北四镇的军饷都拖欠三月有余。”
多尔衮忽然轻笑,转头望向范文程:“范先生,你说这南明,像不像当年的南宋?”
范文程抚须沉吟:“南宋据江南半壁,与金对峙百余年。如今南明虽立,但福王根基浅,马士英与东林党素有嫌隙,内斗必烈,外患更急。”他看向冯铨,“听说史可法被排挤出南京,督师扬州?”
“正是。”冯铨应声,“史可法虽有名望,却无实权,江北四镇总兵各自为政,形如割据。”
殿外忽然传来喧哗,一名侍卫匆匆入内,在多尔衮耳边低语。摄政王的脸色突然沉下来,翡翠扳指“砰”地拍在案上:“什么?豪格贝勒在山东纵兵抢掠,百姓死伤数千?”
“摄政王息怒。”范文程急忙道,“豪格贝勒急于立功,难免行事急躁。如今刚入中原,正需收揽民心,不如——”
“传本王令!”多尔衮打断他,“八旗兵丁凡有抢掠者,斩!汉人官员照旧任职,缙绅土地财产一概不动。”目光扫过冯铨,“冯大人可愿替本王写份安民告示?就用汉人的话,说咱们大清是来为崇祯帝报仇的。”
冯铨磕头应命,退出殿时,袖中滑落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吴三桂求见,急议陕西军务”。
西安城的晚风卷着黄沙,李自成站在秦王府城墙上,望着远处仓皇撤退的大顺军。败兵们扛着破损的“顺”字旗,甲胄歪斜,脚步虚浮,像极了三年前从潼关败退的明军。
“闯主,太原快保不住了。”李过站在身旁,声音沙哑,“宋献策说,清军的红衣大炮比咱们的投石车厉害十倍,城墙根本扛不住。”
李自成没说话,盯着东北方向的天际线。那里隐约有火光闪烁,是清军前锋在焚烧村庄。三天前,他刚收到太原守将的急报,说多尔衮派多铎为南路军统帅,正挥师西进。
“让牛金星把府库里的银子全拿出来。”他突然开口,“给每个伤兵发十两养伤银,战死的弟兄家属发三十两抚恤金。”
李过怔住:“可府库的银子,还要充作军饷……”
“充什么军饷!”李自成突然怒吼,“没了人心,要军饷有什么用?”转身望向李过震惊的脸,语气稍缓,“当年咱们能从商洛山杀出来,靠的是百姓拥戴。现在丢了北京,若再失了民心……”
话音未落,城下传来马蹄声。一名浑身是血的信使策马狂奔而来,在城墙下仰头大喊:“闯主!河南急报——怀庆府百姓起兵反顺,杀了咱们的县令!”
李自成的手紧紧攥住城墙砖,指甲几乎嵌进砖缝。怀庆府,那是他去年开仓放粮的地方,百姓曾举着“李闯王万岁”的旗子夹道欢迎。
“传我的令。”他声音发颤,“从今往后,停止追赃助饷。各府县开仓放粮,免征三年赋税。”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把那些被关押的缙绅老爷们,都放了吧。”
李过瞪大眼:“闯主,你这是……”
“别问为什么。”李自成转身走向城楼,背影显得格外疲惫,“去把李岩找来,让他把《劝农令》改改,明天就发往各州县。”
南京的秦淮河在夜里泛着波光,画舫上的灯火映着歌女的水袖。钱谦益站在船头,望着水面倒映的“福”字灯笼,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老爷,”书童阿福低声道,“阮大铖大人求见。”
舱门掀开,阮大铖穿着簇新的官服,腰间挂着南明的牙牌,脸上堆着笑:“牧斋兄,听说你昨天在朝堂上替史可法说了话?”
钱谦益转身,看着这位曾被东林党斥为“阉党余孽”的老对手:“史公督师扬州,实乃国之栋梁。如今江北四镇不听调遣,若再掣肘……”
“哎哎哎,”阮大铖摆摆手,凑近压低声音,“如今马士英大人掌权,你我同属‘定策功臣’,何必为了个史可法——”他从袖中抽出一张名单,“你看,这是江北四镇的总兵们送来的‘孝敬’,咱们不如……”
“住口!”钱谦益突然喝止,“国难当头,怎能如此贪墨军饷?”
阮大铖冷笑一声,收起名单:“别装清高了,牧斋兄。你以为马士英大人为什么力排众议拥立福王?还不是因为福王好控制,不像潞王……”他的声音突然阴森,“再说了,你以为史可法真能挡住清军?我可听说,多尔衮已经封吴三桂为平西王,让他做先锋攻打陕西了。”
画舫突然剧烈摇晃,钱谦益踉跄着扶住栏杆。河面上漂来几盏河灯,映着他苍白的脸。远处传来巡夜的梆子声,还有歌女唱《牡丹亭》的婉转曲调:“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老爷,”阿福突然指着北方,“您看!”
钱谦益抬头,只见北方天际红光冲天,像有大火在燃烧。他忽然想起今天收到的塘报:“清军攻破太原,大顺军向西败退。”手不自觉地颤抖,喃喃道:“这天下,究竟会是谁的?”
西安城的秋风吹得人睁不开眼,李自成站在城门口,看着最后一队大顺军开拔。李岩骑着马从身边经过,青衫上终于换上了官服,腰间挂着新铸的“大顺军饷”腰牌。
“闯主,”李岩勒住马,“山西全境失守,清军不日将入潼关。咱们在陕西的根基……”
“别说了。”李自成打断他,“我已传令,将西安府库的粮食全部分给百姓。”他望向远处绵延的秦岭,“当年刘邦从汉中起兵,定三秦、灭项羽。咱们就退到汉中去,养精蓄锐,总有一天——”
话音未落,西南方向突然传来马蹄声。一名斥候浑身是血,飞驰而来:“闯主!张献忠的大西军攻破成都,自称大西皇帝,国号大顺!”
李自成猛地转身,眼中闪过怒光:“这个老匹夫!当年在谷城,若不是我放他一马——”突然剧烈咳嗽,手帕上洇开血迹。
李岩急忙下马,扶住他:“闯主,您的伤……”
“不碍事。”李自成推开他,盯着南方天际,“传令刘宗敏,率十万大军镇守潼关。咱们就算退,也要让清军扒层皮!”他忽然笑了,笑得苍凉,“这盘棋还没下完,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