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
撕裂晨雾的马蹄声中,山海关城楼的明军哨兵猛地挺直腰杆。晨光里旌旗招展,吴三桂的关宁铁骑正裹挟着烟尘向关内急行军。
"平西伯这是要勤王?"参将杨坤眯起眼睛,手按雁翎刀。刀柄缠着的红绸在风中猎猎作响,刀刃上还凝着昨夜巡逻的露水。
"崇祯帝自缢煤山了。"
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杨坤转身,见总兵高第倚在箭垛旁,手中令箭泛着冷光。老将甲胄上的宁远突围血渍尚未洗净,眼神却如深潭般幽暗。
"什么?"杨坤的雁翎刀"当啷"落地,惊起城墙上几只寒鸦。
高第缓步上前,靴底碾过城砖:"昨夜子时,东厂密探送来急报。"他顿了顿,"李自成已破居庸关,前锋距京师不足百里。"
杨坤望着远处扬尘,喉结滚动:"那关宁军..."
"吴三桂在滦州按兵不动。"高第的声音突然冷下来,"你以为他真是来勤王的?"
杨坤愕然。城下突然传来喧哗,几名士兵拖拽着个浑身血污的信使冲上城楼。
"总兵大人!"信使扑通跪地,"京营溃败,大顺军已破彰义门!"
高第猛地攥紧令箭,指节发白:"传我将令,关闭山海关四门。"他转身望向北方,"派人快马加鞭,务必在日落前将吴三桂动向报至京师。"
信使连滚带爬退下时,杨坤忽然瞥见城墙拐角处,几个伙夫正蹲在阴影里窃窃私语,腰间短刀的刀柄露在衣襟外——分明是大顺军的制式兵器。
"有奸细!"杨坤一声暴喝,雁翎刀尚未捡起,眼角余光已瞥见高第突然抽刀。老将的刀刃比他快了半息,寒光闪过,最近的伙夫咽喉飙出血柱。
剩下两人正要拔刀,城墙上的明军已一拥而上。高第踢开尸体,盯着其中一人胸前的大顺军刺青,突然冷笑:"来得正好。"他转头吩咐亲卫,"把这两人押进地牢,给吴三桂的信使准备马匹。"
杨坤愣住:"给闯贼送信?"
"不。"高第擦着刀上血迹,"给多尔衮的信使。"
紫禁城太和殿,李自成的剑尖挑开龙椅上的明黄色软垫。殿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刘宗敏的蓝布箭衣上还沾着昌平守军的血。
"闯王,吴三桂那小子在滦州按兵不动。"刘宗敏的铁锏重重磕在金砖上,"要不要末将带五千孩儿兵去会会他?"
李自成没有回头,剑尖突然穿透软垫,在龙纹上划出狰狞裂口:"吴襄还在我手里。"他的声音像燕山的冰棱,"派人给他儿子捎个信——三天内不投降,就把他爹的人头挂到城墙上。"
刘宗敏咧嘴一笑:"末将这就去办。"他转身欲走,却被李自成叫住。
"等等。"李自成将剑尖从软垫抽出,"让宋献策去。"他盯着龙椅上的裂口,"告诉吴三桂,大顺军的刀,比皇太极的箭更快。"
刘宗敏抱拳领命,刚走到殿门口,忽见牛金星匆匆入殿,官服上沾满泥点。
"闯王!"牛金星跪地叩首,"吴襄那老匹夫绝食三日了,再这么下去..."
"死了更好。"李自成甩袖走向殿外,"正好让吴三桂看看,跟大顺作对的下场。"他望向紫禁城飞檐,突然顿住脚步,"对了,追赃助饷的事怎么样了?"
牛金星连忙跟上:"已抄没京官金银三百万两,只是..."他犹豫片刻,"李岩将军说,三品以上官员中,有二十余人联名请降,若继续用刑..."
"用刑?"李自成突然转身,眼中寒光乍现,"朱明官吏哪个不是吸百姓的血?不把他们的骨头敲碎,大顺的军饷从哪儿来?"他手指划过牛金星肩头,"告诉李岩,再敢替这些蛀虫说话,连他一起关到诏狱里。"
牛金星额头冒汗,正要开口,殿外突然传来喧哗。几个大顺军士兵抬着具尸体闯入,正是昨夜企图逃跑的前明户部侍郎。
"闯王,这老东西把金子藏在祖坟里!"士兵掀开草席,尸体双手被砍断,腕骨处还插着半片金箔。
李自成盯着尸体惨状,忽然笑出声:"好。"他拍了拍牛金星肩膀,"把这消息传遍京城,让那些当官的知道——大顺的锄头,能刨开他们的祖坟,也能刨开他们的肚子。"
江南的梅雨季节,钱谦益站在秦淮河畔的画舫船头,望着满江灯火出神。腰间的象牙笏板还带着弘光朝的御香,身后突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老爷,"书童阿福压低声音,"马士英大人派人送来密信。"
展开信笺,钱谦益的手指突然颤抖。信纸上墨迹未干:"闯贼已破北京,北地文武降者如云。南都重臣议立福王,公以为如何?"
画舫突然剧烈摇晃,钱谦益踉跄着扶住栏杆。河面上漂来几盏孔明灯,映着他苍白的脸。远处寒山寺的钟声传来,惊起一群夜鹭。
"阿福,"钱谦益忽然开口,"去把柳夫人请来。"他望着水面倒影,见阿福欲言又止,突然提高声音,"快去!"
舱内传来环佩声响,柳如是扶着舱门现身,鬓边簪着的白芙蓉沾着雨珠:"老爷可是为北方事忧心?"
钱谦益看着妻子素白衣衫,忽然长叹:"崇祯帝殉国,李自成称帝,吴三桂拥兵山海关..."他握紧笏板,"如今南都要立福王,可福王与东林党素来不睦..."
柳如是缓步上前,指尖划过信笺:"马士英手握江北四镇兵权,若他拥立福王,老爷若此时反对..."她忽然轻笑,"倒不如顺势而为。"
钱谦益抬头,见妻子眼中闪过微光:"夫人的意思是?"
"留都不可无主。"柳如是望向对岸灯火,"无论福王如何,总比让潞王那些旁支继位强。"她转身握住钱谦益的手,"况且老爷别忘了,您当年在东林的声望..."
话音未落,画舫突然被一艘官船撞上。甲板传来叫骂声,几个手持腰牌的士兵跳上船头:"钱谦益!马士英大人有请!"
钱谦益脸色微变,柳如是却轻轻将他推开:"老爷且去,我在画舫上等你。"她望着士兵腰间绣着的"镇南"二字,忽然压低声音,"切记,莫提潞王。"
山海关总兵府的密室里,吴三桂的狼毫笔在宣纸上洇出一团墨渍。案头放着两封信:一封是大顺政权的劝降书,另一封是清廷多尔衮的"联兵灭贼"密函。
"将军,"副将夏国相的声音带着金属的冷意,"闯贼在北京拷打缙绅,连您的父亲都..."
话音未落,密室的木门突然被撞开。浑身浴血的亲兵踉跄着扑进来:"不好了!大顺军的使者带着吴老太爷的..."
话没说完,亲兵已栽倒在地,背后插着半截断箭。吴三桂霍然站起,只见门口跌跌撞撞闯入个灰衣人,胸前绣着的"顺"字已被鲜血浸透。
"平西伯..."灰衣人从怀中掏出个木盒,双手颤抖,"闯贼说...说若不降,这就是令尊的..."
木盒"啪嗒"落地,滚出一颗带发的人头。吴三桂的狼毫笔"咔嚓"折断,墨汁溅在劝降书上,将"大顺皇帝诏曰"几个字染成漆黑。
夏国相猛地抽出佩刀,刀刃抵住灰衣人咽喉:"还有什么话?"
灰衣人惨笑:"刘宗敏将军说,三日后若不见将军归降,这人头便要挂在山海关城楼上..."
"砰!"
吴三桂突然拍碎桌案。木屑飞溅中,他盯着父亲睁大的双眼,忽然笑出声。那笑声越来越响,惊得夏国相手中刀都在发颤。
"备马。"吴三桂转身走向兵器架,摘下那柄染着宁远之战血迹的偃月刀,"传我将令,全军开拔。"
夏国相愣住:"将军是要降顺?"
"降?"吴三桂猛地转身,眼中血丝密布,"我要让李自成看看——"他抚摸着刀鞘上的狼头纹,"关宁铁骑的刀,比他的追赃棍更硬。"他顿了顿,声音突然低沉,"去把清廷的信使请来。"
夏国相心中一凛,忽然明白:"将军是要..."
"借兵。"吴三桂将刀重重劈在墙上,刀刃没入半寸,"多尔衮要灭贼,我要复仇。"他盯着窗外漫天沙尘,"告诉多尔衮,只要他肯出兵,山海关的大门,为八旗军敞开。"
紫禁城的御花园里,李自成正在练习骑马。鞍鞯上的鎏金饰物叮当作响,惊起池中锦鲤。他突然勒住缰绳,望着西南方向的天际。
"闯王,"宋献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四川急报——张献忠自称大西王,正在招兵买马。"
李自成的马鞭重重抽在汉白玉栏杆上,惊起一群白鸽。栏杆上的"万寿无疆"四字被抽得碎屑飞溅,露出下面斑驳的血迹。
"传令刘宗敏,"李自成的声音像从九幽传来,"三日内必须攻克山海关。"他的眼神突然变得狠戾,"至于张献忠......"马鞭再次挥落,打断半根石柱,"等我把吴三桂的人头挂在成都城门,再去剜他的心。"
宋献策正要退下,忽见李岩匆匆赶来,青衫上沾满泥点。
"军师,"李岩低声道,"北京城内的粮价又涨了三成,百姓开始抢购..."
"慌什么?"李自成打断他,"江南的漕粮不日就到。"他盯着李岩胸前的血迹,"你又去诏狱了?"
李岩沉默片刻:"那些官员的家眷在狱中绝食,再这么下去..."
"绝食?"李自成突然大笑,"让他们绝食!等饿死十个八个,剩下的自然知道顺民该怎么当。"他策马走向御道,忽然回头,"对了,吴襄的人头送去山海关了?"
"是。"李岩低声道,"刘宗敏将军亲自派人送的。"
"好。"李自成甩鞭抽向马背,"等拿下吴三桂,我要在山海关举行登基大典。"他望着远处紫禁城角楼,嘴角勾起冷笑,"让天下人看看,大顺的龙椅,是谁的屁股能坐。"
马蹄声远去后,李岩望着满地鸽羽,忽然捡起一片带血的白玉碎屑。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牛金星的蟒纹官服在廊柱后一闪而过。
扬州城外的梅花岭下,史可法正在检阅新军。士兵们的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阵地上飘着"扬武"的大旗。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帕上洇开朵朵血花。
"大人,"参将刘肇基递上辽东急报,"吴三桂已引清兵入关,大顺军在一片石..."
史可法的手指突然停在半空。远处传来悠扬的羌笛声,惊起树上积雪。他望着北方天际的阴云,轻轻叹息:"吾誓与扬州共存亡,然天下事..."
话音未落,东北方向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史可法的眼神突然变得坚定,他抽出腰间的尚方宝剑,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寒光。
"传令下去,"他的声音盖过马蹄轰鸣,"所有将士入城坚守,拆毁城外民居,粮草全部运入瓮城!"
刘肇基望着史可法苍白的脸色,欲言又止。史可法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肇基,你随我镇守西门。"他望向渐渐清晰的清军旌旗,"若我战死,你便带着尚方剑突围,去南京告诉皇上..."
"大人!"刘肇基突然跪地,"扬州城高池深,尚可一战!"
史可法扶起他,目光扫过城头新筑的炮台:"李自成已败,清军南下势不可挡。"他抚摸着剑柄上的蟠龙纹,"我守住扬州十日,便是给南都十日布防时间。"他忽然轻笑,"再说了,梅花岭的梅花,总该让清兵闻闻血腥味。"
马蹄声更近了。史可法转身望向扬州城,见城楼上百姓正往下搬运滚木礌石,几个老猎户背着弓箭站在垛口旁。他突然扯开官服,露出里面染着箭伤的内衬,将尚方宝剑重重插在点将台上。
"今日之后,"他的声音传遍全军,"扬州城内,只有战死的史可法,没有投降的史阁部!"
甲申年四月二十一日,山海关外的战场被血色染红。大顺军的黑色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吴三桂的关宁铁骑与清军的八旗劲旅正从两翼包抄。
李自成站在高岗上,望着渐渐合围的敌军。他的鎏金头盔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却掩不住眼角的疲惫。身边的谋士李岩突然策马而来,衣袍上沾满血迹。
"闯王,"李岩的声音带着绝望,"清兵势大,咱们..."
话音未落,一支冷箭破空而来。李岩的青衫突然绽出朵朵血花,他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般从马上坠落。
"李岩!"李自成瞳孔猛地收缩,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一片染血的衣袂。远处清军阵地上,多尔衮的鎏金铠甲在阳光下闪过冷光。
"撤!"李自成的马鞭重重抽在马臀上,滚滚烟尘中,大顺军的旌旗开始缓缓西撤。身后传来山崩地裂般的喊杀声,刘宗敏的铁锏还在拼命砍杀,却被八旗军的骑兵冲散。
血色残阳下,山海关的城墙上缓缓升起一面绣着"清"字的八旗。多尔衮勒住战马,望着西去的烟尘,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豫亲王,"他转头吩咐多铎,"率军追击三十里即可,勿要深入。"他望着渐渐落下的夕阳,"让吴三桂的关宁军当先锋,咱们..."他指尖划过铠甲上的龙纹,"坐收渔利。"
多铎领命而去。多尔衮忽然瞥见城墙下,一个浑身是血的大顺军伤兵正爬向李岩的尸体。他冷笑一声,张弓搭箭——
羽箭穿透伤兵咽喉的瞬间,夕阳恰好没入地平线。山海关的夜色中,只有硝烟的气味与乌鸦的嘶鸣,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