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你这性子，倒像是块顽石。”秦王捏着她袖口的针脚，那是昨夜她替孟嬴补的箭囊，“寡人要你侍寝，你推三阻四；要你整理书简，你倒应得爽快。”
芈月垂眸盯着案头的《商君书》，书页间夹着片枯黄的槐叶：“书简不会说话，比人好相处。”
秦王忽然轻笑，指尖勾起她一缕发丝：“可寡人偏喜欢你这不会拐弯的性子。明日七月初一，陪寡人出宫吧。”
“出宫？”芈月抬头，撞见他眼底的兴味，“去哪儿？”
“到时你便知道了。”秦王松开手，替她拢了拢披帛，“记得穿男装——别让人认出来。”
“先生果真要随我进宫？”庸芮整理着腰间的玉珏，目光落在黄歇洗得发白的青衫上，“宫里戒备森严，万一……”
“我只远远看一眼。”黄歇摸了摸袖中的竹简，那是他替卖鸡妇人写的赊条，“若她真在秦宫，我总要确认她是否安好。”
庸芮望着他眼底的执着，忽然想起孟嬴说起芈月时的神情——那般明亮，又那般忧伤。他轻叹一声：“随我来。”
“这便是四方馆？”芈月望着眼前熙攘的人群，腰间的玉佩随呼吸轻轻撞击，“果然如传闻般热闹。”
秦王负手而立，玄色大氅隐在人群中：“这些策士来自列国，各持己见，倒比后宫的女人热闹多了。”他忽然指向远处的高台，“你且上去，与他们辩上一辩。”
芈月挑眉：“大王就不怕我露了马脚？”
“你若露了马脚，”秦王忽然凑近她耳边，“寡人便说是寡人的书童——如何？”
芈月轻笑，提起衣摆往高台上走。她刚开口，便有个身着齐服的策士反驳：“秦用商君，虽强却苛，百姓苦不堪言！”
“商君之法，乃强国之本。”芈月指尖抚过腰间的“歇”字玉佩，“就像医者用猛药，虽苦却能救命。难道先生要眼睁睁看着秦国病入膏肓？”
台下忽然响起掌声，芈月望见人群中闪过一抹青衫——那个背影，像极了黄歇。她指尖骤然收紧，声音却依旧平稳：“且看这四方馆，列国策士皆奔秦而来，便知民心所向。”
“威后去了？”芈月捏着葵姑递来的蜜渍梅子，指尖在案头的《楚辞》上停了停，“她这一生，也算风光。”
葵姑望着她眼底的冷意，轻声道：“姑娘可还记得，当年威后让人往你药里掺朱砂？”
“怎会不记得？”芈月忽然抓起梅子塞进嘴里，酸甜在舌尖炸开，“那时我每日咳血，她却在椒房殿赏牡丹。”她望着窗外的雨，“可她毕竟是姐姐的母亲……”
“姑娘心肠太软。”葵姑替她披上狐裘，“若换成魏琰，怕是要放鞭炮了。”
芈月望着廊下悬挂的灯笼，忽然想起芈姝昨日祭典上的哭声——那般哀恸，倒像哭的不是威后，而是她自己。她轻声道：“姐姐这步棋，怕是要走险了。”
“公孙衍要逃？”秦王捏着密报，烛火在他眉间刻下深痕，“当年他在河西之战替寡人挡过箭。”
樗里子盯着案头的兵符，声音里带着冷意：“此人首鼠两端，若放他去魏国，必成大患！”
秦王忽然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君臣一场，总有些情分。”他忽然停步，“传寡人口谕：赐公孙衍千金，送他出城。”
樗里子一愣：“大王！此人……”
“就按寡人的意思办。”秦王望着窗外的残月，“待他到了魏国，便是秦国的敌人——那时，寡人自会让他知道，背叛的代价。”
“姐姐可听说了？魏长使替魏琰顶了罪。”芈月望着芈姝案头的陪嫁清单，上面用朱砂标着“威后亲置”，“魏琰倒是好手段。”
芈姝捏着清单的手发颤，威后的字迹在烛光下泛着暗红，像陈年的血：“她用儿时情分打动魏长使，这招……狠辣。”
“姐姐可曾想过，”芈月忽然握住她的手，“威后若泉下有知，会希望你如何？”
芈姝猛地抽回手，珠钗上的珍珠坠子砸在清单上：“威后只希望我坐稳王后之位，让芈氏在秦国永盛！”她忽然抓起清单丢进香炉，火焰腾地窜起，将“嫡庶”二字烧得蜷曲，“月儿，你如今是大王的宠妃，可别忘了，你我血脉相连。”
芈月望着燃烧的清单，想起黄歇说过的“手足之情”。她轻声道：“姐姐放心，月儿省得。”
“求大王开恩！”魏琰赤脚跪在承明殿外，雨水顺着发梢滴在青砖上，“一切都是臣妾的错，与嬴华无关！”
秦王盯着案头的符节，那是魏长使藏在魏琰宫里的——果然是枚刻着魏字的旧符。他轻声道：“你可知，私通敌国，该当何罪？”
“臣妾知罪！”魏琰猛地叩首，额头撞在砖上发出闷响，“但嬴华是大王的骨血，求大王念在他自幼丧母……”
“够了。”秦王忽然起身，“明日让嬴华去军中历练，你……”他顿了顿，“禁足椒房殿，非宣不得出。”
魏琰猛地抬头，眼里闪过惊喜：“谢大王！谢大王！”
“你求大王放过魏琰？”芈月望着嬴华腰间的佩剑，那是秦王亲赐的“定秦”，“为何找我？”
嬴华攥紧剑柄，指节泛白：“因为大王听你的。”他忽然松开手，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的急切，“我娘她……其实并不坏，只是太想让我出人头地。”
芈月望着他眼底的焦虑，忽然想起魏冉从军前的模样——那时他也这般急切，想证明自己。她轻声道：“明日我陪大王用膳时，会替你说情。”
“多谢芈八子！”嬴华忽然叩首，发间的玉冠撞在地上，“若能保住我娘，嬴华愿为你赴汤蹈火！”
芈月轻笑，伸手替他捡起玉冠：“傻孩子，先顾好你自己吧。”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想起秦王说的“君臣之礼”——在这宫里，连亲子之情，都要算尽利弊。
“大王为何放过公孙衍？”芈月替秦王研磨，墨汁在砚台里晕开，“他若去了魏国，必成大患。”
秦王握着竹简的手顿了顿：“因为寡人要让天下人知道，秦国待功臣不薄。”他忽然放下竹简，盯着她眼底的疑惑，“再者，若逼得太紧，只会让更多人寒心。”
芈月望着他眉间的疲惫，忽然想起四方馆那夜，他偷偷替她挡开策士的挑衅。她轻声道：“大王这招‘欲擒故纵’，倒是高明。”
秦王忽然轻笑，指尖划过她手背：“跟你学的——那日在四方馆，你辩得策士哑口无言，倒像个小先生。”
芈月的脸忽然发烫，想起那抹让她心悸的青衫——这些日子，她总在人群中寻找黄歇的影子，却始终未果。她轻声道：“大王若是喜欢，以后每月初一，我都陪你去四方馆。”
“好。”秦王忽然握住她的手，“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以后别叫我大王，”他望着她眼底的星光，“叫我驷。”
芈月望着他耳尖的薄红，忽然想起黄歇曾说的“情字难写”。她深吸一口气，轻声道：“驷。”
秦王忽然大笑，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泛起涟漪。他将她轻轻搂进怀里，嗅着她发间的桂花香：“月儿，你知道吗？寡人最喜欢看你穿男装的模样——像个小公子，又像个小先生。”
芈月将头埋在他胸前，听见他心跳如擂鼓。她摸出袖中的玉佩，“歇”字在黑暗中泛着冷光。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胸口的闷堵散去了些——或许，在这深宫里，她终究还是找到了一丝温度。
殿外，雨停了，一轮弯月挂在梧桐树上，像枚银色的簪子。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惊起几只夜鸟。而殿内，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织成一幅模糊的画——
是君臣，是知己，亦或是……未尽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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