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使她……她竟咬舌了?”魏琰捏着青铜镜的手猛地一抖,镜面哐当砸在妆奁上,胭脂水粉震得簌簌落进铜盆里。宫女翡翠跪在地上收拾碎片,指尖被划破也不敢出声,只偷瞄着主子攥得发白的指节。
“回娘娘的话,暴室的人说……”报信的小太监缩着脖子,话没说完就被魏琰甩来的茶盏砸中额头,“废物!”她抓起案上的竹简摔在地上,简册散成一片,“连句囫囵话都说不清,留着何用?”翡翠忙拽着小太监退出去,廊下传来他压抑的哭声。
“娘娘息怒。”陪嫁嬷嬷轻轻按住她颤抖的肩膀,“长使既然去了,咱们总得给她报仇……”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通报:“嬴华公子到——”魏琰猛地转身,看见嬴华带着一身寒气闯进来,衣襟上还沾着雪粒。
“母亲!”嬴华扑通跪下,膝盖磕在青砖上发出闷响,“儿臣听说父亲要彻查符节之事……”“彻查?”魏琰冷笑一声,抓起桌上的金步摇砸过去,“他这是要逼死我们魏氏!长使到死都没说出符节下落,如今你还想替他遮掩?”
嬴华抬头望着母亲染霜的鬓角,喉结动了动:“可父亲毕竟是君上……”“君上?”魏琰忽然笑起来,笑得肩膀发颤,“当年你外祖父割地求和,把我送来秦国和亲时,他可曾念过夫妻情分?如今魏氏势弱,他便要拿我们开刀立威!”
殿外突然传来锁链拖地的声响,魏琰透过窗棂看见几个黑衣卫押着浑身是血的宫人经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明日随我去秦王殿外跪着,不求得他宽恕,也要让满朝文武看看,他嬴驷如何薄情寡义!”“母亲!”嬴华急得抬头,“此举只会触怒父亲,不如……”
“不如什么?”魏琰猛地拽住他的衣领,“你父亲连自己的亲兄弟都能囚在宗人府,会念着你这点孝心?当年长使替我顶罪时,你怎么不说‘不如’?”嬴华被掐得喘不过气,却看见母亲眼角滑落的泪——这是他第一次见魏琰哭,比她发怒时更让人心慌。
次日卯时三刻,秦王殿外的白玉阶上落满薄雪。魏琰穿着素色锦袍,膝下只垫了块单薄的毡子,嬴华跪在她身侧,脊背挺得笔直。殿内传来大臣们争论的声音,却始终没人出来过问。
“君上晨起时喝了参汤,这会儿该批完陇右军报了。”魏琰忽然开口,声音冻得发颤,“他最爱看我示弱,当年在章台宫,我不过掉了几滴泪,他便把椒房殿的珊瑚树搬来给我……”“母亲!”嬴华打断她,“儿臣听说公孙衍在游说五国伐秦,父亲此刻怕是……”
“怕?”魏琰忽然提高声音,“他嬴驷何时怕过?当年函谷关被围,他不也照样在城头喝酒下棋?”话音未落,殿门吱呀打开,缪监捧着鎏金暖炉出来:“夫人跪了两个时辰了,先喝碗姜汤暖暖身子吧。”魏琰盯着他身后紧闭的殿门,忽然冷笑:“劳烦内宰通禀,就说魏氏女求见君上,若君上不肯见谅,臣妾便跪死在这阶前。”
缪监垂眸看着阶下积雪,忽然压低声音:“夫人可知,昨日暴室走水,长使的尸身……没抢出来。”魏琰浑身一震,指尖深深扎进掌心的伤口:“是他授意的吧?”缪监轻叹一声,转身进去了。嬴华看着母亲忽然佝偻的背影,喉间涌起一阵酸涩——原来在父亲眼里,他们母子不过是棋盘上的卒子,可杀,可弃。
酉时三刻,殿内终于传来脚步声。秦王穿着黑色大氅,腰间玉珏随步伐轻响,在暮色中泛着冷光。“起来吧。”他扫了眼阶下冻得发紫的两人,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天气,“符节之事,孤已着廷尉府另查。”
魏琰忽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几分疯癫:“君上是说,长使白死了?”秦王皱眉:“她身为魏氏女,私藏符节本就该死,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的面子?”魏琰猛地抬头,雪落在她眼角,竟比眼泪更晶莹,“君上可还记得,当年在魏宫,您说要带我去看咸阳的红墙金瓦?可如今呢?您的红墙金瓦下,埋了多少魏氏女的骨头?”
嬴华猛地抬头,看见父亲眼里掠过一丝不耐。他忽然想起幼年时,母亲常抱着他坐在椒房殿的廊下,指着漫天晚霞说:“华儿,你父亲是这世上最俊朗的儿郎。”可现在,那个俊朗儿郎的眼里,只有冰冷的王威。
“够了!”秦王拂袖要走,魏琰忽然扑过去抱住他的腿:“求君上念在往日情分,饶了嬴华!他毕竟是您的骨血……”嬴华浑身剧震,看见母亲满头青丝垂在雪地上,像折断的羽毛。秦王顿了顿,声音放软:“明日让嬴华去上将军府报道,魏氏的事,孤自有分寸。”
暮色渐浓时,魏琰被搀扶着回椒房殿。翡翠捧着暖炉凑近:“娘娘何苦跟君上硬顶?如今公子得了军职,也算……”“算什么?”魏琰盯着炭盆里跳动的火星,“他这是把华儿送去公孙衍眼皮子底下当人质!”嬷嬷示意众人退下,凑近她耳边:“娘娘可听说,樊长使今日去了芈姝宫中?”
魏琰拨弄炭块的手顿住:“她倒聪明,知道往楚国那头靠。”“不止呢,”嬷嬷压低声音,“听说芈月那丫头今日去了四方馆,还跟张仪吵了一架。”“芈月?”魏琰忽然冷笑,“她以为穿上男装就能扮士子?当年在楚国,她连黄歇的衣角都够不着,如今倒想在秦国搅风搅雨?”
正说着,殿外忽然传来通报:“芈月姑娘求见。”魏琰挑眉,与嬷嬷对视一眼:“请。”
芈月穿着黑色锦袍,腰间别着竹简书卷,倒真有几分策士模样。她刚要行礼,魏琰忽然开口:“听说姑娘今日在四方馆舌战群儒,连张仪都夸你有苏秦之风?”芈月垂眸:“不过是些口舌之争,让夫人见笑了。”
魏琰盯着她泛青的眼角,忽然轻笑:“姑娘可知道,当年我初入秦宫时,也爱穿男装去章台观听政。”她示意嬷嬷上茶,“只是后来才明白,在这宫里,女子纵有千般才学,也不过是君王案头的博山炉——好看,却无用。”
芈月握住茶盏的手紧了紧,却听魏琰忽然叹了口气:“听说姑娘近日在查义渠人劫亲的事?不瞒你说,当年……”“夫人!”芈月猛地抬头,却见魏琰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当年之事,并非我主使。”
殿内烛火忽然爆了个灯花,芈月盯着魏琰颤抖的指尖,想起葵姑说过的话:“这宫里的女人,嘴里的话十成有三成是真,剩下七成,得看她想让你信什么。”她放下茶盏:“夫人今日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魏琰忽然起身,对着芈月深深一拜。芈月惊得后退半步,却见她鬓边金步摇坠子轻晃,映得眼底一片水光:“当年魏氏势大,我不过是个被推出来的幌子。姑娘要报仇,该去寻真正的幕后之人。”
芈月盯着她发间的东珠,忽然想起在楚国时,威后也常戴这样的珠子——每一颗,都沾着人命。她后退两步:“夫人的话,芈月记下了。只是这宫里的账,从来不是一笔能算清的。”说罢转身就走,袖口扫过案上竹简,几片简册哗然落地。
魏琰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冷笑:“好个‘一笔算不清’,倒跟你母亲向氏一个腔调。”嬷嬷捡起简册,看见上面写着“纵横”二字,墨迹未干:“娘娘,这丫头怕是盯上张仪了。”
“随她。”魏琰拨弄着护甲上的红宝石,“鹬蚌相争,咱们才能渔翁得利。对了,给穆监的明珠送过去了?”“送了,”嬷嬷点头,“他还说,公孙衍的舌头比张仪更厉害,如今正在魏国鼓吹连横呢。”
魏琰忽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几分狠厉:“连横?我倒要看看,他嬴驷怎么破这局。”她抓起案上的奏疏,指尖划过“请派嬴华领军伐魏”的字样,忽然问:“华儿的甲胄,可是按照上将军的规制做的?”
“是,”嬷嬷低声道,“金线绣的狼首,比公孙衍的少两颗银钉。”魏琰满意地颔首,目光落在窗外初升的新月上——这咸阳城的月亮,终究是比魏国的冷啊。
子时三刻,椒房殿的烛火还亮着。嬴华推门进来,看见母亲还在批改他的兵书批注,案头摆着一碗冷透的银耳羹。“母亲该歇了。”他伸手要收竹简,却被魏琰按住手背:“知道你父亲为何突然让你掌兵?”
嬴华沉默片刻:“因为魏国要联齐楚伐秦。”“错了。”魏琰摇头,“因为他要让天下人看看,我魏氏女的儿子,即便砍断自己的退路,也能为他赢下这场仗。”她忽然握住他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华儿,你记住——在这宫里,慈悲是最没用的东西。你父亲要的,是你提着魏氏的人头,跪在他的将台上!”
嬴华望着母亲眼中跳动的烛火,忽然想起今日在秦王殿外,看见芈月从偏殿出来,发间沾着一片雪花。那时他想,或许这宫里的人,都像这雪花一样,看似洁白,实则落地成泥,再无清白可言。
“母亲放心,”他低头吻了吻她手背的伤疤,“儿臣明日就去点兵,定要让父亲看看,魏氏的骨血,究竟有多硬。”魏琰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落下来:“这才是我的儿子。去睡吧,明日还要见上将军呢。”
等嬴华出去,魏琰忽然抓起案上的玉簪砸向铜镜,镜面应声而碎。翡翠闻声进来,看见主子对着碎片轻笑:“当年我父亲把我送给嬴驷时,说‘女子的眼泪,是最锋利的刀’。可如今我才明白,比眼泪更锋利的,是人心。”
她从碎镜中捡起一片菱形镜片,指尖抚过上面的蟠螭纹:“长使,你且看着,我定会让嬴驷知道,逼死魏氏女的后果,究竟有多可怕。”窗外的风卷着雪花扑在窗纸上,烛火忽明忽暗,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