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清明时节，汴京城笼罩在青灰色的雨幕中。檐角垂落的雨珠串成晶莹的帘幕，打湿了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苏明棠撑着油纸伞走过长街，伞面绘着的白梅被雨水浸润得愈发清冷。她驻足在苏府倾颓的朱漆大门前，望着断壁残垣间摇曳的野草，恍惚又看见三年前那场冲天大火——烈焰舔舐着雕花窗棂，父亲将染血的书册塞进她怀中，将她推入密道时掌心的温度犹在肩头。

素白绣鞋踏入荒草丛生的庭院，惊起数只寒鸦。她循着记忆穿过坍塌的回廊，半截焦黑的桃枝斜插在瓦砾堆中，枝头竟还颤巍巍绽着两朵残花。指尖抚过烧焦的窗框，碎瓷片在泥泞中闪着冷光，那是母亲最爱的越窑青瓷盏。忽然有雨滴坠入后颈，抬头望见半截焦木横梁，雨水正顺着朽木的纹路蜿蜒而下，像极了父亲教她临帖时，狼毫笔尖滴落的墨痕。

"阿爹说字如其人，明棠这笔簪花小楷，倒像是汴河春水。"记忆里的声音惊得她踉跄后退，绣鞋踩碎半片青瓦。那根承托着书房雕花藻井的主梁，如今只剩焦炭般的残躯斜插在废墟中。苏明棠忽然跪坐在泥水里，玄色披风浸透了雨水，沉甸甸压着肩头。染着丹蔻的指甲深深抠进焦土，碎瓷片划破掌心也浑然不觉。直到指尖触到青砖缝隙里半枚玉连环——这是幼弟周岁时父亲亲手系在他襁褓上的。

雨势渐急，冲刷着青砖上的陈年血渍。苏明棠忽然发狠似的扒开碎瓦，断裂的指甲在砖石上刮出刺耳声响。当油纸包裹触到指尖时，她竟生出近乡情怯的惶然。颤抖着展开血书，褪色的字迹在雨水中洇开，却依稀可见"枢密院""军械图"等字眼。纸角暗纹是父亲私印，那方鸡血石印章还是她十岁生辰时亲手挑选的。

暗巷中，元仲辛摩挲着火折子鎏金外壳上的契丹纹样。这是三个月前在雁门关截杀辽国细作所得，为此他肋下那道箭伤至今未愈。改造时特意掺入西域火油，此刻隔着牛皮水囊都能感受到微微发烫。忽然听见瓦当坠地的脆响，他身形如鹞子般翻上残墙，正看见枢密院的黑甲卫如蚁群涌来，为首之人脸上蜈蚣状的刀疤在雨中泛着青光。

"苏小娘子好手段。"刀疤脸阴恻恻笑着，腰间弯刀出鞘时带起寒芒，"可惜张枢密使早料到你会来。"话音未落，二十张强弩已对准废墟中的白衣女子。元仲辛掌心火折子应声而燃，幽蓝火苗蹿上浸透火油的麻绳，火蛇顺着雨水蔓延的速度竟比奔马更快。冲天火光中，他纵身跃下高墙，鸦青色劲装被热浪掀得猎猎作响。

苏明棠将血书塞进贴身的鲛绡袋，转身时发间白玉簪被流矢击碎，青丝如瀑散落肩头。元仲辛反手甩出三枚柳叶镖，精准刺入弩手咽喉，却在格挡刀疤脸的连环劈砍时被划破衣袖。暗红刺青在火光中显露——狼首噬月的图腾正是西夏死士的标记。

"原来枢密院早成了西夏的看门犬！"元仲辛怒喝声震得瓦砾簌簌，手中精钢扇骨展开成刃，削断三柄迎面劈来的朴刀。苏明棠趁机将火油泼向藏书阁残存的梁柱，火势借风势瞬间吞没半边庭院。热浪炙烤着面颊，她忽然想起及笄那年元宵，父亲带着她在望火楼上观灯，那时满城灯火比眼前的烈焰还要璀璨。

刀疤脸突然暴起，弯刀直取苏明棠后心。元仲辛飞身扑挡，利刃入肉的闷响混着皮肉焦灼的气息。苏明棠转身时正看见血花在他肩头绽开，玄色衣料浸透鲜血竟显出诡异的紫。她撕下裙摆为他包扎，指尖触到他锁骨处旧伤——那是去年七夕为护她逃离追兵留下的箭伤。

"值得么？"她哽咽着将金疮药按在伤口，药粉混着血水凝成暗红血痂。元仲辛握紧她颤抖的手，眼底映着跳动的火光："三年前我奉命调查军粮案，是你父亲暗中递来账册。"他挥扇击落两支冷箭，"那日大火，我背着中箭的苏侍郎逃出三里，他最后句话是'护好明棠'。"

厮杀声渐近，枢密院的援兵踏着焦木蜂拥而至。元仲辛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前狰狞的狼首刺青："三年前我就是西夏派来汴京的细作！"在苏明棠惊愕的目光中，他挥刃斩断袭来长枪，"但苏大人让我知道，有些东西比性命重要。"说着将火折子塞进她掌心，转身撞向摇摇欲坠的梁柱。

轰然倒塌的房梁截断追兵，元仲辛在漫天火星中咳着血笑："朱雀桥第三根石柱..."话音未落，刀疤脸的弯刀已穿透他的胸膛。苏明棠咬破舌尖强忍悲恸，顺着密道爬出时，怀中的血书已被泪水浸透。天边惊雷炸响，她回首望着被暴雨浇熄的废墟，想起元仲辛教她的契丹语——"忽速"在汉话里，是"不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