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紫宸殿九重宫阙在暮色中如蛰伏巨兽，飞檐上的鸱吻在残阳里泛着血色。王宽攥紧袖中泛黄的血书，云纹官靴踏过汉白玉阶时，竟在石面上洇出浅浅水痕——原是寅时骤雨未干。他仰头望着三丈高的登闻鼓，鼓面蒙着的犀牛皮在风中震颤，恍惚间又见父亲临终前攥着他衣袖的手："宽儿，这朝堂...要有人守着读书人的脊梁..."

"咚——"

第一声鼓鸣撕裂暮色，惊起檐角铜铃乱颤。王宽指节已渗出血珠，却恍若未觉。鼓槌裹着前夜苏明棠送来的鲛绡，将每声闷响都淬成利刃。殿前当值的金吾卫长刀出鞘三寸，却在看清血书上"永兴军路三十七村"的暗褐字迹时，猛然倒退半步。

御宴的椒兰香气被突如其来的寒风搅散。赵简玄色披风掠过鎏金屏风，腰间鱼符与真品别无二致——那是她扮作尚宫局女官潜入枢相府，在张枢使宠妾梳妆奁夹层拓印的纹样。七斋众人蟒纹绶带下暗藏软甲，韦衙内故意踢翻的青铜酒樽在波斯地毯上滚出闷响，正巧撞碎在鸿胪寺卿脚边。

"圣躬安——"苏明棠的宫装广袖拂过御案，指尖银戒旋开时漏出几缕青烟。她望着琥珀酒液中沉浮的冰绡，想起三日前潜入太医署那夜，檐角铜漏滴答声里，自己颤抖着将鹤顶红换成麻沸散时，元仲辛突然按住的她的手："总要留条生路。"

"放肆！"礼部尚书拍案而起，官帽两侧的雉羽剧烈摇晃。话音未落，元仲辛的袖箭已擦着他耳畔钉入盘龙柱，箭尾红绸系着的密信簌簌展开——正是枢密院与西夏往来的盐铁账册。官家手中的玛瑙杯蓦然坠地，殷红葡萄酒液溅在元仲辛皂靴上，蜿蜒如当日汴河畔染血的战旗。

"元祐三年冬，秦凤路转运使奏请增派棉衣的折子，是被枢密院扣下的吧？"王宽的声音裹着登闻鼓的余韵破空而来。他展开的血书突然被穿堂风卷起，三十七个血指印如红梅绽放在半空，某个残缺的小指印让御史中丞倏然闭目——那是他当年巡查时亲手埋葬的冻毙民夫。

苏明棠的银簪在烛火中闪过冷光，特制的缠丝银壶借着献酒之机倾洒。大理寺少卿刚举杯欲饮，忽然发觉指尖发麻，眼前赵简的身影竟化作三重。殿角铜漏突然传来机括轻响，十二时辰盘上的玉貔貅缓缓转动，将亥时的月光折射在龙椅扶手的螭纹上。

"在这里！"赵简的护甲划过龙鳞金漆，暗格弹出的瞬间，尘封二十年的龙涎香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罪己诏的明黄绢帛上，先帝御笔朱砂早已褪成暗红，却盖着枢密院前任使相的私印——那方印鉴三年前随灵柩入土，此刻却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青芒。

张枢使突然嘶声大笑，官帽滚落时露出鬓角刺青。那是西夏死士的狼首图腾，在摇曳烛光中忽明忽暗："你们真以为..."话音戛然而止，韦衙内掷出的玉带钩正中他咽喉，上面嵌着的玛瑙竟与罪己诏缺失的玺印严丝合缝。

紫宸殿外忽然传来整齐的甲胄声，薛映反手将殿门铜栓落下，门缝间闪过殿前司都指挥使惊疑不定的脸。元仲辛的匕首在官家颈侧映出寒光，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陛下可知，三日前臣等在延福宫救下的落水小黄门，腰间系着西凉玉带钩？"

苏明棠的裙裾掠过瘫倒的百官，在某位年轻翰林身边微滞——那人袖中滑出的和田玉佩，与她兄长出征时佩戴的一模一样。当她将解药塞入对方掌心时，忽然听见王宽清朗的声音响彻殿宇："《刑统》卷二百九，私通外敌者，当悬首朱雀门！"

更鼓声穿破宫墙，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七斋众人踏着满地碎玉走出紫宸殿。赵简的披风掠过残破的登闻鼓，忽然回望宫阙轻笑："你们说，史官会怎么写今夜？"元仲辛把玩着从御宴顺来的夜光杯，任朝阳在杯壁淬出血色："大抵是...彗星袭月，白虹贯日。"

在他们身后，罪己诏正在晨风中缓缓燃烧，二十年前被掩埋的真相化作青烟，终将融入万里晴空。而皇城司地牢深处，张枢使望着透窗而入的阳光，忽然想起那个雪夜，自己在兴庆府官邸写下第一封密信时，手边那枝折断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