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的教室总飘着消毒水与青春期的混合气味。开学第三周,我在生物实验室后墙发现秘密据点时,窗棂上的爬山虎正把阳光剪成绿玻璃碎片。那个总穿褪色牛仔外套的男孩蹲在阴影里喂野猫,猫尾扫过他的帆布鞋,扬起细小尘埃像时光的碎屑。
他叫林朝阳,这名字出现在月考红榜榜首时总带着讽刺的光晕。教导主任在晨会上表扬他"品学兼优",我却记得他往陈老师茶杯里倒粉笔灰时,睫毛在晨光中抖落的细碎阴影。
我们的初遇像场荒诞默剧。那天我正往储物柜塞发霉的便当盒——养父去世后,我的午餐总在微波炉爆炸事件后变成焦黑块状物。林朝阳突然从消防栓后面钻出来,头发上粘着蜘蛛网,手里攥着半截粉笔。
"要看看星星吗?"他眨眨眼,鼻尖沾着墙灰,"天文社今天中午有金星凌日观测。"
我后退时撞翻了保洁阿姨的水桶,漂白水在地面漫成银河。他大笑着拉起我狂奔,白衬衫在穿堂风里鼓成船帆。顶楼望远镜泛着铜锈,我眯起眼睛看见太阳黑子,像窥见宇宙的老年斑。
"你瞳孔颜色好特别,"他突然凑近,呼吸间有薄荷糖的凉意,"像是...被雨淋过的矢车菊。"
我踹翻了三角架。金属零件滚落的声音惊起鸽群,白色羽翼割裂天空时,他的笑声在风里碎成水晶渣。后来才知道,这个天文社唯一的成员,已经蝉联三届"最古怪学生"称号。
深秋的保健室总弥漫着碘酒与谎言的甜腥。当我又一次躲在帘子后处理手臂新伤时,林朝阳掀开帘子的动作轻得像撕创可贴。他盯着我手腕上叠罗汉的烟疤,突然扯开自己衣领——锁骨下方蜿蜒着蜈蚣似的缝合线。
"去年车祸留下的。"他用圆珠笔戳着伤疤,蓝墨水在皮肤上洇开小花,"医生说再偏两厘米就扎穿颈动脉,可惜。"
我们沉默着听窗外梧桐落叶,风把云絮扯成棉纱。他突然往我手心塞了颗柠檬糖,包装纸上的折痕像某种密码。那天傍晚我发现他偷偷往我储物柜塞创可贴,每一片都画着拙劣的星星。
教导主任的警告来得比冬雨更急。当她用镶钻指甲敲击办公桌上的举报信时,窗外的悬铃木正在掉最后一片叶子。"特殊家庭的孩子更要懂得避嫌。"她的珍珠项链反着冷光,"林朝阳是要冲清华的苗子,明白吗?"
我在厕所隔间烧掉那些画满涂鸦的纸巾时,火苗舔舐着"变态"、"恶心"之类的字眼。烟雾报警器尖叫起来,林朝阳却举着灭火器破门而入。干粉像初雪落满我们肩头时,他睫毛上结着冰晶:"下次纵火记得叫我,我偷了化学实验室的镁条。"
寒假前的最后一场雪下得敷衍。我在空教室擦黑板,粉笔灰簌簌落进衣领。他突然从后门闪进来,怀里抱着裹报纸的盆栽。"圣诞快乐。"他把仙人掌塞给我,刺扎破包装纸渗出绿汁,"它叫小满,和你一样不爱说话。"
我盯着掌心的血珠,突然想起小学时唯一的朋友。那个转学前一天送我玻璃弹珠的女孩,也叫小满。林朝阳用创可贴裹住我手指时,暖气管道突然发出呜咽,像是建筑在替我们哭泣。
除夕夜我在便利店值夜班,冰柜嗡鸣声里,林朝阳的脸突然出现在结霜的玻璃上。他呵气画了颗歪心,隔着冰雾喊:"我妈说包了汤圆,甜的咸的都有!"我转身整理货架,关东煮的热气熏疼了眼睛。凌晨三点换班时,发现他蜷在门口长椅睡着了,睫毛上凝着冰珠,怀里抱着保温桶。
春季开学那天,走廊公告栏突然贴满偷拍照。我们蹲在顶楼吃泡面的侧影,保健室帘子缝隙漏出的手指,还有便利店玻璃上那颗融化了一半的冰心。红油漆写的"变态去死"正在往下淌,像道新鲜伤口。
林朝阳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撕下那些照片时,笑得像在拆礼物。"拍得不错,"他把碎片抛向空中,"就是忘了开美颜。"教导主任的尖叫中,我注意到他手背暴起的青筋——那些说要当外科医生的手指,此刻正把人生撕成两半。
天台的风总是裹挟着铁锈味。当我终于问出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他正用美工刀削铅笔。刀刃划过木纹的声音突然停顿,"因为你看我的眼神,"他吹散木屑,"像看着橱窗里的自己。"
暮色漫上来时,他撩起刘海让我看额角的疤。缝合线像条蜈蚣钻进发际,"去年不是车祸,"他转动铅笔在疤痕上投下阴影,"是我爸用烟灰缸砸的。"远处传来放课铃声,我们数着教学楼的灯光次第亮起,像在见证某种微型宇宙的诞生。
梅雨季来临时,秘密开始发霉。我在他书包发现抗抑郁药,药片上的字母在潮气里肿胀。他满不在乎地晃着药瓶:"要不要尝尝?吃完看教导主任都像跳草裙舞。"雨水顺着窗缝流进来,我们在黑板上画满扭曲的星空,直到值夜保安的手电筒光柱劈开黑暗。
暑假前的深夜,他翻进我家院子。养父母的老房子正在被藤蔓吞噬,月光下他举着偷来的投影仪,在斑驳的墙面上投出《春光乍泄》。张国荣在瀑布前回眸时,野猫在屋檐打架。他突然说:"我爸发现我们的事了。"放映机的光柱里,尘螨跳着最后的探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