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降生于世界的第一声啼哭就带着可疑的静默。福利院的老护工后来总说,那天清晨推开门看见藤编篮里的我时,我的眼睛正盯着屋檐滴落的雨水,像在数珍珠。篮子里塞着张泛黄信纸,写着"生于1998年3月21日晨六时",墨迹被雨水洇成蓝色蝴蝶。
那年林城刚开通第一条地铁线,满城的夹竹桃都开疯了。我的养母穿着米色羊绒大衣走进福利院,高跟鞋在走廊敲出心不在焉的节拍。她隔着玻璃窗端详我时,我正在啃自己的脚趾,口水在亚麻襁褓上洇出深色地图。
"就这个吧。"她摘下墨镜,睫毛膏晕染成两片乌云,"眼睛还算干净。"
养父在奔驰车里翻看《财经周刊》,头版印着他收购纺织厂的新闻。我的襁褓被塞进真皮座椅时,他瞥了眼后视镜:"哭声太轻,像只病猫。"那天车载电台在放《夜来香》,女歌手慵懒的嗓音裹着汽油味,成为我记忆里关于"家"的第一个注解。
七岁生日那天,我在书房柜顶发现了牛皮纸档案袋。蜘蛛网黏在手指上像命运的丝线,领养证明右下角的红印章还在渗血般鲜艳。养母冲进来时,我正在撕扯那张纸,碎屑雪花般落在波斯地毯上——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涂着珊瑚色口红的嘴唇颤抖。
"早知道该选个哑巴。"她踩着纸屑转身,香水尾调是苦杏仁味。
从那天起,阁楼成了我的王国。倾斜的天花板爬满雨渍,像张巨大的病历单。我在霉味里给每个玩偶取名字:瘸腿的泰迪熊叫星期五,独眼洋娃娃是安妮公主,掉漆的锡兵们组成反叛军团。夏夜雷雨来临时,瓦片在头顶跳踢踏舞,我抱着饼干铁盒数收养文件碎片,拼图游戏永远缺最关键的一片。
五年级那场秋雨来得毫无预兆。课间操时我尿湿了米色灯芯绒裤,浅褐色水渍在胯间蔓延成羞耻的岛屿。后排的张小强笑得从椅子上摔下来,从此我有了新绰号"尿床精"。班主任捏着鼻子把我拎到走廊,冷风卷着桂花香往裤管里钻,我盯着宣传栏里"自尊自爱"的标语,突然明白有些耻辱会像胎记一样长进皮肤。
养父的巴掌在那天晚上格外响亮。"又给我丢人!"他挥动皮带时,袖扣在吊灯下闪成流星。我数着墙纸上的鸢尾花图案,第七朵刚好缺了片花瓣。养母倚在门框涂抹护手霜,乳膏的茉莉香混着血腥味,在记忆里发酵成诡异的甜。
初中开学典礼上,我认识了陈老师。这个总穿着褪色中山装的男人,粉笔灰在他肩头落了层雪。第一次月考后,他捏着我的试卷冷笑:"孤儿院出来的果然都是榆木疙瘩。"教室后排响起吃吃的笑,我盯着他沾着韭菜叶的门牙,突然想起福利院那只总抢我米粥的独眼猫。
天台对决发生在梅雨季的黄昏。因为我没交物理作业,陈老师揪着我领口往墙上撞时,潮湿的苔藓正在砖缝里疯长。"杂种!"他的唾沫星子带着蒜味,"活该被扔在垃圾堆!"我抓起半块板砖,却看见他眼底晃过同样的恐惧。最后我们隔着水洼对峙,像两只淋湿的野狗。
养母查出肺癌那天,我正在厨房煮泡面。诊断书飘落灶台时火苗窜上来,把"晚期"两个字烧成灰蝴蝶。她突然咯咯笑起来,珊瑚色口红在嘴角裂成干涸的血迹。"知道为什么选你吗?"她歪在真皮沙发里,手指抠着扶手上的烟洞,"因为那天...那天所有的孩子都在哭,只有你...只有你安静得像个错误。"
葬礼那天下着冻雨。养父的骨灰盒比我装饼干的铁盒还小,牧师念悼词时,我数着他西装上的头皮屑,总共十三片落在左肩。墓碑照片里他们依然用那种看瑕疵品的眼神盯着我,我偷偷把领养证明复印件折成纸飞机,看着它栽进泥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