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徵苏醒之时,已是两日之后。大殿之上,墨战英毅然与他割袍断义。远徵顿时被愧疚与自责淹没,内心翻涌难平。然而,这份深刻的痛楚终究触动了他沉疴已久的旧疾。心症骤然发作,鲜血从口鼻间汹涌而出,仿佛生命正一点点流失,濒死的压迫感笼罩全身。
战英终究无法做到冷眼旁观——他的目光虽仍带着几分复杂,却终究藏不住心底的那一抹柔软。
绿拂轻手轻脚地将温热的汤药送至他唇边,小心地喂着他喝下。枕畔床头,一颗护心丹静静躺在锦盒中,那是战英哥哥特意留下的。“那天你心症骤然发作,气息紊乱如脱缰野马,实在不得已,战英才替你散去了内力,只为保全你的性命。”她的声音低柔,却掩不住其中的一丝心疼,“他还特意留下了这枚护心丹。第二天,碧霞山庄送来了大堆药材,说是要熬制十四天,每日两次,心症便会有所缓解。”
她稍作停顿,目光落在他微微苍白的脸上,语气温婉:“战英让我转告你,切勿急于求成,需调养一年方可恢复元气。之后,再借助小冉教你的《地藏血寒经》,勤加调息打坐,百日之内便可重聚内力。”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锦盒边缘,仿佛在下一个决心。
袖中缓缓取出一张信纸,指尖轻颤,嗓音微哑地说道,这是雨心留给他的。展开一看,竟是一副药方,专为调理他的心症而书。远徵的胸膛如被巨石压住,满腹酸楚翻涌而上,却无从诉说,唯有垂首不住地捶打着胸口,似要将那郁结敲碎。“姐姐……姐姐!”他低声呼唤着,声音里透出无尽的痛楚与无助,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刹那崩塌。
绿拂,是真的仁至义尽了!
“宫远徵,你对得起谁?!”她声音嘶哑,眼底怒火翻涌,“要不是看在那几个孩子还需要个地方喊爹,我巴不得墨战英亲手拆了你们兄弟俩!”她向来不是什么慈悲心肠的人,更不屑于衡量世间的是非曲直,可为了这么一个人,耗尽心血、算计千般,何其不值!宫尚角的冷酷无情纵然令人寒彻骨髓,但宫远徵那副袖手旁观的模样却更是叫人绝望——一个比一个狠绝,倒真是一双天作之合。“你们俩简直般配到了极致!活着同床共枕,死了同穴而葬。愿你们俩世世代代都纠缠不清,省得再去祸害旁人!”
最后给他的,是几乎嫌恶的眼神,他们,也会恶语相向悔不当初,绿拂,是真的捏碎了所有的好,爱恨一笔勾销!哪怕是远徵孑然一身的时刻,她也不再心疼。
……
“因为人间地狱,我去过!”
这是绿拂淬着毒的话——
那个地方并非只有画卷里的莺莺燕燕、轻歌曼舞,话本里吟诗作对、抚琴焚香是真的,纸醉金迷、淫词艳曲也是有的,但,那都是传入民间想让人看见的!如花美眷在侧,芙蓉帐暖度春宵……那份所谓的欢场温情脉脉背后,是无数个夜晚的毒打、身心的摧残!
绿拂十四岁因为不听话,曾被十几个“狗牙子”轮流调教!两天一夜,股断筋折!十六岁被人家推上桌子搭戏台,唱着大唐贵妃长生殿!衣袂飘飘、轻舞飞旋,足下堆满了瓷片!!!
难道说身经百炼,伤,便不会痛吗?!她没有说过那段经历,是因为不愿意再回忆里一次次摧残她自己!绿拂抱着睿儿最后看了一眼父亲,父子一场,来日丧命,清明寒食会为你祭奠!
“绿拂,我并非那般心狠手辣之人。否则,墨斯垚我也不会轻易给你!再者,他……他终究是个男子,我怎能想到他会落得如此境地……我只是念着,墨家儿女向来守贞,我只想他自食恶果,至多不过身败名裂,被墨家嗤笑罢了!真是未曾料到——”宫尚角已是垂死之身,他并非墨战英,何必强撑嘴硬?然而,人岂能因无知,便将自己所作所为一并推脱得干净!
纵横江湖十几年的角公子,会无知?会思虑不周?!算了吧!“您这话,下到地府跟判官说去吧!”懒得理你!
“绿拂!”
像个乞丐一样伸出手想把她拉住——
“三娘!”
住口!
“我以为……他会遇到一个让他意乱情迷的女子,然后就,对不起墨家也对不起墨庭风,我真的只想让他,让他和我一样……家族也好,心爱也好同时背道而驰,让他尝试一下一梦醒来万事空!失去所有……那些所谓的肮脏事我真的不知道!”从前,那个骄傲的、自负的、冷酷的宫尚角怎么像不到会有今天,尤其,是知道了绿拂就是三娘!
原来,自己真的心盲眼瞎!
“夫人!我家公子纵使手段凌厉、杀伐果决,却绝非卑鄙无耻之徒!那地方,他几十年来仅踏入过一次,偏巧便遇上了夫人您。您仔细想想,他身为世家公子,向来清冷自持,不近女色,又怎会知晓勾栏院中的腌臜之事?更何况,即便他对念琛少爷心存怨恨,也断不会拿整个宫门做赌注,只为一时意气报仇。墨家的势力,他比谁都清楚,他如此看重家族基业的人,怎可能轻易以身犯险?”金复扶起自家公子,声音虽带颤音,却依旧铿锵有力。然而,即便时日无多,那些更为细致的辩解,却仍是哽在喉间,难以出口!
绿拂头也没回刚要走,怀中的睿儿伸出手喊父亲,因宫尚角的脾性教养,这孩子应该是照着远徵又养了一遍,父子分离哪里就容易……
可不走,留着给他披麻戴孝不成吗?
“宫尚角,远徵走过的路,你要让他儿子再走一遍是吗?!他没有强大的母族,更没有年长十几岁视他如命的手足!”
不走,难不成留下给他做夫人?
也许是前世债,她苏绿拂欠了这兄弟俩的!
数月光阴转瞬即逝,冬意渐深,旧尘山谷已被接连几场大雪覆盖,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那一日,远徵收到了绿拂寄来的信笺。展开信纸,字里行间透着喜悦:念琛不仅能够下地行走,身体恢复得比预期还要好,更令人欣慰的是,家中喜获一对龙凤胎姐弟,至此,这已是第七个孩子了!家主戏谑地提及,甚至打算让惊宇带回天璇宫悉心培养,望其将来成为第十三代中的佼佼者,肩负起四门三宫主位的重任。信末的语气轻快而笃定,却让远徵的目光微微一凝,仿佛那未出口的期待正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恒徵终于会背书了!行徵已然开蒙,被墨惊宇带到天璇宫去了。墨惊宇还说,这孩子在医药方面颇有天赋,性子沉稳内敛,举手投足间竟隐隐有了大哥的风范。而情徵呢,年纪尚小,连药柜都够不着,却拖着一张小板凳,摇摇晃晃地跑进杏林馆,仰着头跟师父学认药。那稚嫩的模样,惹得众人忍俊不禁,却又暗暗感叹这份早慧与执着。
战英哥哥!
即便辜负他如此之多,他却从未心生怨恨。临别之时,依然想要带他一同离去!甚至,嘴上虽说着要一刀两断,可行动间却依旧如亲人般悉心照护那几个孩子!他的战英哥哥,还是那副嘴硬心软的模样……
可惜,他注定孤独终老
宫尚角的毒并非无药可解,然而,他就算再不是东西,再希望他活着,也终究无法恬颜去求取解药!所以,只能拖一天算一天,难以想象从前意气风发的角公子,如今只靠着药度日!
远徵,只能日日看着药圃发呆,出云重莲……求求你开花吧!
这些日子里,无论徵宫还是角宫都不知道听了多少,恶言恶语、白眼唾弃!其实也没有说错。
宫尚角不是总把“宫门为重”挂在嘴边吗?身为他的弟弟,更应以兄长为楷模,时时刻刻将家族存亡置于心头。倘若他真能以家族大局为念,就该在最初交出宫尚角,如此一来,宫门又怎会遭受今日这般重创?若他选择回归云梦泽,同雨夫人相敬如宾、共守家业,宫门与墨家依旧能维系姻亲之谊,又何至于落得如今这步田地?终究是孤舟难航,独木难支,满盘皆输。
商宫的火器、兵器与暗器,连同徵宫的毒药和解药,如今皆已无用武之地。这些物资堆积在库房中,虽不至于如火烧眉毛般紧迫,却也让人心生焦虑。宫门积累的财富本就有限,数月前更因墨家一役损失惨重,导致人丁凋零,只能靠消耗库存勉强度日。而先前遭人报复后,他们在江湖上的声名更是跌入谷底,昔日盟友纷纷避之不及,此刻竟再无一人愿施以援手助其渡过难关。孤立无援的境地,令整个宫门笼罩在一片压抑与绝望之中。
唉!
年关难过啊!
屋漏偏逢连夜雨——
一夜之间,宫门前山与后山竟同时遭到偷袭。那些人狡诈异常,从不恋战,却花样百出地施展毒计。宫门中的百草粹本就难得,提取不易,且所需药材繁杂昂贵,根本无法做到人手一份。短短十日之内,毒患肆虐,众多侍卫纷纷中招倒下。远徵绞尽脑汁应对,却发现敌方所用之毒竟多达十几种!纵使他天赋异禀,也绝不可能在顷刻间为所有人解毒——这场危机,已然成了一场生死较量。
“徵公子!长老,要您立刻去大殿商议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