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尚未拂晓,福南便已起身。
昨日自贡院出来后,那八人又重聚一处,在铭风客栈用了餐,而后往贡院去了。
临行前,铭风与沈寿又为他们做了几块状元饼,装入他们的考篮,口中吉祥话不断,皆是祈祝他们金榜题名之语,此祝愿他皆欣然接受。
出了客栈,他们各自清点了考篮与木箱中的物事:米面菜蔬、换洗衣服、蜡烛、风炉、浆糊、锤钉、油布、艾条、竹炭、水囊……
三层木箱尽皆装满,此皆为其未来数日于贡院中所用之物,亦将收至贡院舍中。
福南等人乘上舅父家的马车,朝着贡院而去。待到了时,贡院外已排起了一条长龙。
他们下了马车,让各自的仆从归家,自己提着考篮排到队伍中。
相比昨日,贡院外又新铺了一层荆棘,外头还有身着重甲的士卒站岗。
贡院门前立一牌坊,上书“恩荣”二字,其下又有“四世一品”四字。三门之上,分别写着“榜眼”“探花”“传胪”。
这贡院分作两道口子,男女有别,毕竟要进入贡院须得经过一套极为严苛的搜检,衣帽鞋袜必须单薄,鞋底也不可太厚,有巡铺官来仔细查验。
搜检之后,连铭风所赠状元饼亦被切开,以查其中是否有夹带。
此等举措,皆因本朝律法对科举舞弊处罚甚严。若考生挟带片纸且有一字,当场枷关一月,搜检之衙差亦同罪,故不得不细搜也。
搜检既毕,次一步便是对公验,核对其姓名、年龄、籍贯,以及体貌特征,以防冒名顶替。
福南等四人诸事齐备,一路行来竟是顺顺当当,毫无悬念地走完了全程,领得了号牌。
所谓号牌者,乃号房之牌也,上写着自家名讳与座次,一号牌对应一房号。
甫入贡院,便见着两个身着红袍之官员立于院内迎候诸贡生,此乃此次科试之监门官,专引众人入内。
这些巡铺官与监门官皆为帘外官,不涉科考之事务,惟司考场外之管理。而帘内官则负责监察命题、阅卷、定等、奏名等事。二者不得交语,以杜弊窦。
“会试之期,封院九日!闲人免进,不得擅出!贡院门前百丈,严禁行人驻足!”只听巡铺官高声喝令,贡院大门缓缓关闭。
贡院里号房密密麻麻,一排一排,相间有墙隔断,空间甚狭。
福南随着监门官寻得己之号房,曹君珩恰在其隔壁。
入内将考篮置于地,只见其中有两块木板,至关重要。福南搬起木板,卡于墙上凹槽中,一块为桌,一块为椅。若至夜间,两块木板一拼,即可为床。
福南方入号房,便有士卒至,将号房门锁上,直至考完方开放人。
木板之旁,置一粪桶,若有内急,开其盖翻起即可,然日子久则臭气熏天。
福南取考篮中物置于桌上,遂始磨墨。其间瞥见李樱晟,似对此次春闱颇具信心,面上全无愁容。
待举子皆入号房,小官们遂派发此次春闱之考题矣。
贡院里除主考官外,连中原省巡抚、京师知府等一众官员皆至,为监考官之一员,参与此春闱也。
春闱分三场而行,每场考试为时三日。初九乃经义之试,十二为考论之试,十五则考策之试。
经义之试,乃取《四书》《五经》之一段,任由考生诠解其中义理,无格式之限,举子们大可自由解读,或质疑,或新发己见。
考论之试,即作文章,然须主考官出题,列出经史所载之典故或历史人物,令举子们评论之。
考策之试,乃出一政题,令举子们答出对策,此乃三考中至为重者,于一定程度上可观举子们之能力。
福安泽为经义大家,福南自幼受其濡染。及经义卷子发下,福南未多思索,即援笔而书,遂引曹君珩注目。
笔走龙蛇间,经义题已毕,复检视文章,有无避讳、越幅、曳白等弊。
福南水平甚高,文章毫无涂改之迹,一气呵成。
福南收卷经义,遂仰卧而痴。其动静自然引起周遭人之注意,曹君珩虽心焦,然亦静心细书,回想与福南所论之题,亦轻松写就。
彼等相较,余者贡生则不似这般轻松,大抵皆是来回观题,久不敢落笔,或抓耳挠腮,苦思如何成文。更有甚者,夜半时分,福南竟闻一阵嘤嘤哭泣之声,显是已有考生心态崩矣。
福笙与陈瑶于号房中,直熬至近黄昏,方成文,然内心依旧忐忑,恐己有误。而李樱晟则一字未落,只顾抓头挠腮。苏音希则哭着提笔。
如此状况,已持续六日,前两道经义和论取题范围委实过大。若未备妥,只得临时发挥。处此狭小屋内,犹如坐牢,举子们心态剧变,文章亦受影响。幸而夜间可回舍中歇歇。
诸贡生白日皆奋笔疾书,至黄昏方交卷。若酉时仍未交者,则黜其今科之绩。
交卷后出考场,入贡院之舍自行歇息。或健身,或静坐,或观望樊楼灯火,或正酣眠。
福南卧于塌上,透过门缝仰望天星。近日常被噩梦所扰,或梦其父母于院中遭戮,或梦己身处于火焚之屋,火之对岸恰是长兄。而彼于梦中无能为力,动弹不得,唯钉于原地悲啼。待亲者皆逝,己又蓦然坠深渊中。
此令其甚惧,每回皆惊起。
然曹君珩却非如此,其于室中来回踱步,时或燃干艾草以驱味。盖因房中环境甚为艰苦,异味扑鼻。此数日来,彼一直咬牙强撑。
十五日,策问的题目发了下来。
在遭祸前,福南同其父曾就这策问或有可能出的题,做过一番推演。无外乎,便是围绕着近年张疏建起事这一事件。
福南对此颇有准备,又得福安泽这位阁老指点,思考策题时思维开阔,既能统观全局,又能兼顾细节。
不想,福南见了题目,竟是一愣:此题所出,乃是关于大沁强军之题,要众举子们献策,以改沁军孱弱之现状。
想当年,沁军威震天下,四方诸国皆俯首称臣。济鲜、昂洲二国之君入京朝拜,心甘情愿为大沁附属。即便是当时的柔霜汗国,也不得不与大沁交好,以求和平。
然时光荏苒,开国之文臣猛将渐次凋零,又兼盛世之政策使然,沁军渐趋臃肿。中央禁军与各省厢军,良莠不齐,久不操练,将不识兵,更有空饷之弊甚重。
福南知晓,自他住进舅父宅中,常与沈思远闲叙,听闻朝中韩相公欲整饬沁军,然迄今未有良策,其要因乃牵涉士族勋贵众多,阻力颇大。
如今此事竟入会试策题,福南忖度,这韩相公怕是要对沁兵下手了。
他素知一个道理:步子大了易扯蛋。韩相公今年所推诸多新政,在他眼里皆是危如累卵。而今刀子竟伸向士族勋贵,新政前景着实渺茫。
思及当下,福南须得深思熟虑,若依着心中所想去写,那些权贵必欲将己五马分尸,落得个臭名昭著,遭人唾弃。
然变法革新势在必行,他亦不忍见沁兵腐坏如斯,否则柔霜、昂洲皆会侵大沁,蚕食瓜分。届时受苦的还是百姓。
思忖须臾,福南拿定主意,将己之腹案略作调整,书于卷上。
一动笔,便是洋洋洒洒数千字,令旁侧的曹君珩惊愕。原来他亦为此犯难,只能思量着韩公变法改革之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