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山林里的地势极为复杂,若非方向感极强或过于熟悉所要走的路,否则稍有不慎便可能迷失在山林里。凡间禁用法术,野兽也多出没于山间,尤其到了晚上,正待猎物神经最脆弱紧绷之时,顷刻之间便能被咬断脖子。
晚间的风带了凉意,丝缕轻柔吹拂林间草叶。叶片沙沙作响,有很清脆的醇厚声质,是叶片撞击摩挲间发出的声音,驱散了些许夏日夜晚的热意。
山洞里,蓝白纱裙的少女坐在地上,面前是烧得旺盛的篝火。山洞口有风吹进来,火色的焰尖被吹的轻晃,像极异域之地少女一支轻盈的伴火舞,周围雷鸣的掌声是为她喝彩的族人。
蓝白纱裙的少女托着腮,手中拿一根木枝子,百无聊赖的戳弄着火焰里燃烧的木。火光明灭映在她脸庞上,她于此中抬眸,看向火光照亮的另一端的人。
少年懒洋洋靠在石壁上,貌色如画,蛊极的眉眼轻轻垂着,面色苍白,额角有冷汗遍布,明显是受了重伤的模样。
敖粼瞧着,忍不住轻挑了下眉,觉得很是有趣。这人平日里总是一副桀骜难驯的嚣张样儿,虽也冷得漠然,但到底意气风发,有的时候却又极为傲慢的很难伺候,透着股子松懒的傲娇劲儿。不爽了懒得理你还好,真记仇了能阴阳怪气死你,总之是位脾气很大的爷。
像这种给人一种温顺又脆弱的感觉的时候几乎没有。
敖粼实在是新奇的很。
敖粼“唉,小将军。”
她笑盈盈的托着腮开口唤他。
哪吒“你才小!”
少年“噌”一下抬眼,剑眉微蹙,满脸都是不耐烦。他已经虚弱至此,却还是撑着一股劲儿跟她呛嘴,
哪吒“比我大多少啊就占我便宜。”
敖粼“……”
果然还是不经夸。
看看,又炸毛了吧。
敖粼心累的叹了口气,刚想感叹一句“龙生不易”,遇此少年郎,她的眼睛和耳朵得分开活,真是好累。结果一抬眼,正好撞进少年深黑的眸子里,那里暗潮汹涌。但敖粼莫名的只看到了几个字——
我、要、挑、事、了。
果不其然,这个想法刚在脑海里留痕闪过,对面的人就欠了吧唧的开口了,语气很是不爽——
哪吒“你叹什么气。”
哪吒“觉得跟我在一起霉运缠身,倒霉透了?这可是你自己非要跟来的,可怨不着我。”
少年声音略显青涩,但质感醇厚如佳酿,还是桃花树底下埋得最久的那一壶。此时因着重伤,没什么力气,便掺了丝哑意,像海边浪潮翻涌上岸时,被带上来的贝壳轻轻摩挲过海滩上的粒而致。
话是难听了点儿,语气是臭了些。但好在人好看,声音也好听,总也还算不错。敖粼这样想着,便再次笑盈盈的开口道:
敖粼“我可没这么想。你这么年轻又英俊,关键还厉害,我跟着你也不算意外吧?”
少年一愣,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有些不自在的撇过头去,轻“哼”一声,慢悠悠道:
哪吒“你最好这么想。我可不替白眼儿狼挡刀。”
是了,她差点儿忘了,这人还替她挨了两刀。
敖粼说着又想叹气了,欠人一条命啊!不过她又硬生生的憋回去了,转而换上一副笑眯眯的慈悲样儿,边站起身往那边走边笑道:
敖粼“那可不是,我欢喜你得很。”
说着趁人不注意,赶忙快几步走过去,弯腰在人肩上拍了拍,笑呵呵的,
敖粼“以后我们就是共患过难的朋友了。”
少年被她拍肩,整个人都僵住了。几瞬之后,他像突然醒悟般,不顾身上的伤痛,连忙往旁边退了又退,两只耳朵红了个透,声音听着很是羞恼:
哪吒“你别乱说话!”
手掌下的触感消失,敖粼眨了眨眼。听了少年的话,她有些迷茫又有些疑惑的看向他,不解道:
敖粼“我怎么乱说话了?”
少年下意识张了张口,可在下一刻又把即将出口的话给咽了回去。他撇过脸去,声音听上去极为生硬不自然,还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道:
哪吒“没什么。总之,你以后……以后不许再跟别人说这样的话。”
敖粼“……?”
别别扭扭的,干什么啊,她说什么了到底?
敖粼搞不懂——他们人类的语言怎么这么多事儿?
可她终究没再说什么,耸了下肩表示同意,随后就在原地坐了下来,和少年并排着。
敖粼“唉,对了哪吒……”
敖粼坐下后,又想起来一件事,转过头去想要说给少年听。可就在少年名字出口的那一瞬间,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得很模糊,随后云烟般散去,四周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敖粼眼睁睁的看着少年尚还未来得及看过来的眸子在眼前消失。那双漆黑深色的眼眸,承了太多的情绪,最后也只是化为了散金烟尘,很是漂亮。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敖粼来不及反应,只愕然的坐在原地,愣愣的看着四周一片白色的苍茫,只余下了她一个人。
又只剩下她了。
敖粼曲腿抱着膝盖,这个想法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她蓦地一愣。与此同时,惊涛骇浪席卷而起,烟波浩渺,迷蒙被冲散,大海干枯,于是神于神境中跌落,慌乱间回首,发现万丈红尘,再无一盏灯是为她亮,无一座城是为她栖身,无一人是为她停留。
天地茫茫,旧朝随流水而去,新朝万人膜拜。而她孑然一身,看过了淤泥中顽强盛开的花,结成花树,枝桠疯长,漫天苍茫遮不住其风光。
她笑。
可转眼间,朝代更替,繁华不是曾经的繁华,于是曾经的盛景也不该再是盛景。本是雪虐风饕也傲然挺立,却于朝阳升起时衰落凋零,直至殆尽。
她感到悲哀。想:原来她连一朵花都留不住,也活该孤独了这上千年。
俯仰寻探间,不巧,万里雪原空自茫。花落朝阳时,人隐俗世尘。
记忆如走马观花般一帧帧掠过。敖粼静静地坐在那,面容是惊心动魄的美,神情也很平静。她垂着美眼,淡淡的想:原来赤樱曾经凋零过。
这样刻骨铭心的事,她竟险些忘了。
想了想,又觉得不对,自顾自地摇摇头,轻声呢喃着:“还是忘了吧。”
树下故人不再,残败的花,新生的朝阳。
这样痛的一幕,她还是忘了吧。
——
断宅里,一连数日躺在床上的女子突然有了反应。她的眉头紧紧蹙起,呼吸急促,神情看着慌乱又无措,身体轻轻颤抖,似是深陷困境难以挣脱。
动静很快惊醒了趴在枕头边上小憩的红狮。它本是受了主人的命令守着她,奈何这人两日一点儿动静没有,它就想着先窝会儿,结果刚闭上眼不久,就感受到了灵气的震动,被它抱在怀里当抱物的抚灵草也亮起了刺眼一瞬的绿光。
红狮连忙扭头去看,就看到了女子痛苦挣扎的模样。于是它片刻不敢耽搁,“腾”的从床上爬起来一跃下地,摇着尾巴速度极快的冲出了门去。
外面下了场雨,空气有些潮湿。院子里的珊瑚树有灵气护体,依旧是红的醉人,珊瑚叶轻盈随风摇摆,并未受到分毫的影响。一身白色道袍的男人坐在树下,面前放着一张木桌,上面药筐摆满,是各式各样的药材。他微弓着背,修长手指灵活的在筐里挑挑拣拣,是正在分理药材。
边分还边时不时地叹声气,那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实际也就是守了敖粼三天没醒,太乙真人见不得他又这么轻松自在,于是便给他安排了点儿事做,美其名曰补上没有完成的惩罚。
哪吒真是差点儿崩溃,他到底哪轻松自在了?他分明快心痛死了好不好!
然而虽然很无语,哪吒还是乖乖的听话了。他知道师父是为他好,给他找点儿事做不至于胡思乱想。只是这药材胡乱几种放一药筐,桌上药筐摆满,已经数不清有多少种药了。形态各异的有,兄弟姐妹的也有,大小、长短、粗细、厚薄……哪吒分得已经麻木,就差一道金光打下来,立地成分药神了。
哪吒把最新分出的一种药装罐,弯腰放到地上,而后抬手按了按额角,闭眼无奈的叹了口气。
刚复活回来就遭此酷刑。
……还有比他更惨的吗?
正待这时,哪吒突然感觉一阵风吹了过来,他下意识警觉睁眼,眼风一斜,余光里一道红色的影儿极速闪过,下一刻,小腿“啪嗒”一声撞上来一个软茸茸的东西,毛又多还有点儿扎煞,贴上来的时候稍微有点儿痒。
哪吒垂眼去看,小家伙正抱着他的腿,一脸焦急的模样。他漫不经心的笑,伸手揪了揪它的耳朵,没什么情绪的低懒道:
哪吒“不是让你守着她?瞎跑要拔毛炖汤了啊。赶紧回去。”
红狮努力拽回自己的耳朵,闻言整个狮一抖,怒气冲冲的“咕噜”了两声。
又吓他!
好不要脸哦!那个女人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看着小家伙不满的瞪着自己,龇牙咧嘴,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哪吒很不给面子的笑了一声,贱兮兮的扬眉眨眼,混蛋的装模作样,挑唇道:
哪吒“啊,好凶。”
哪吒“怕了怕了。”
红狮:“……”你哄小孩儿呢?
不过眼下它可没时间跟这欠抽的混球儿闹,使劲儿踹了人腿一下,然后急忙回身往回冲。还不忘回头“咕噜”两声,示意他跟上。
哪吒分药分得麻木的神思终于缓缓回过来一丝清明。他愣愣的在那顿了一下,紧接着“腾”的一下站起身来。还因为太急眼前黑了一瞬,他踉跄着扶住桌子缓了缓,而后大步流星的跟了上去。
甫一进门,便见到了已经醒过来正坐在床上发呆的敖粼。
哪吒和红狮对视一眼,一齐抬脚走了过去。
哪吒“敖粼?”
哪吒边走边轻声唤她。可床上的人毫无反应,只直愣愣的坐着,眼睛盯着前方。
哪吒心里一股不详的预感上升。
此时已经走到了床边,哪吒低头冲红狮扬了扬下巴,示意它先离开。红狮歪歪头,有些疑惑,但也没有忤逆主人的意思,“咕噜咕噜”的叫了两声就转身轻快地向外跑。
哪吒这才垂眼去看床上呆坐着的人。
哪吒“敖粼?”
还是没反应。
哪吒皱了皱眉,微微弯腰想要去看清她的脸。他身高肩宽,光是这么微一俯身,就轻而易举的将人罩住。
许是察觉到有阴影投下,床上的人终于有了反应。她仰了仰头,又歪了歪头,像是在活动脖子,而后慢慢看向了靠近的人。
同她对视上的瞬间,哪吒一愣。
这双眼睛空洞无神。
与此同时,已经跑到门边的红狮抬起一条腿,动作优雅,像是想要迈过眼前的门槛,再出去撒欢地跑。可就在下一刻,它突然顿住,而后猛地转身,一声怒吼自喉间溢出。
那是上古大能魔兽的愤怒。
床边,男人突然身形不稳,是元神动荡。可危险已经察觉,他踉跄着想要后退,却为时已晚。下一刻,皙白的脖颈上掐上来一只手,细长漂亮,可力道很重,紧接着,他整个人被狠狠地掼在了床上。
呼吸一瞬变得稀薄,哪吒下意识抓住这只手。可后背被撞得很痛,元神动荡致使他神识不稳,暴乱的神力游走全身,他疼得冷汗一瞬落下,身体被抽走力气,他根本挣扎不开。
脖颈上的手在不断收紧,带着法力,哪吒被掐的几欲昏厥。
可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混乱间,他听到红狮愤怒的吼声,似乎在朝这边跑来。可他们之间结了神契,他变成这般狼狈模样,而它受契约限制,实力早就大打折扣,又能如何呢?
哪吒昏昏沉沉的想:
哪吒【这狮子脑子是不是有病?跑回来做什么。】
在这生死飘摇间,脖颈上的手却突然一松,紧接着又一紧,然后又松了点儿……
哪吒一愣。
身体很疼,动作都慢了不少。他慢慢抬起眼,漂亮的凤眸里不加掩饰的流露出温柔的期待来,带着丝安抚的意味儿。
视线对上的那一瞬间,哪吒彻底怔住。
那是一双极美的眼睛,原先的空洞无神被疯狂的杀意所取代,可就在目光相接的这一刻,滔天爱意无所遁形,生生从烈火中挣出了一次回眸来。
于是水流清洗大地,烈火消退。窗外忽起了大风,有清脆的丝缕“嘀嗒”声落下,又下雨了。
一身青衣的女子跪在床上,神色挣扎,眼神时而凶狠时而痛苦,可最深处的那抹热意一直都在。
没有人知道,她其实想说:嚣张,下雪了,你看到了吗?
不只是雨,也有雪。
……
哪吒的确没有看到,因为他没有转头,也转不了头。可他看到了比雪更纯粹的东西。
那是神女最纯粹的羞涩,是积攒了四千年的澎湃海浪,是最初的心动。
原来真的有人可以在这世道横流中始终如一。原来不只是他,她也是。谁都没有退步,谁都没有停歇,不是停滞不前,是太过惊艳,参与半生,所以永远都会是最初悸动的模样。
哪吒静静地看着人,这次终于没再犹豫,趁人挣扎间,强撑着直起上半身。手还掐在他脖颈上,他仿若未见,扣住人的后颈就低头吻了上去。
死就死吧。他想。能这么死去也算是浪漫。
他本就疯狂。
……
窗外雨雪纷飞,风声呼啸,冷得骇人。
室内两个滚烫的灵魂,时隔四千年,终于契合。
院子里的珊瑚树,这次不知为何,竟淋了雨,落了雪。
*
大雪埋没不了爱意,大雪只会让爱意疯长。所以落雪纷飞时,爱意重见天日。
传闻四海神女悲极之时,会天降大雨。这次也不然。所以雨非雨,而是她的眼泪,雪亦非雪,而是她热烈的爱。
神元六万四千八百一十三年,乾元山上有一处断宅,院里红珊瑚树开得旺盛,有灵气护体,不受自然侵蚀。然一日,忽起大风,雨雪霏霏,珊瑚忽失护体灵力,淋了雨,落了雪,风一吹,红珊瑚叶纷扬飘摇,是为美景,甚为美矣。
——
哪吒小名叫嚣张,是小时候太混殷夫人给他起的,少有人知。公主的小名叫冤冤,前文出现过,也是少有人知。这名看似随意,其实一点儿都不随意啊。
公主这四千年太苦,被人冤枉,可她从不觉冤苦,只觉得累。所以“冤冤”,既冤又韧,天下冤我如何,我自踏雪迎风,来日便踏顶峰。
三爷名嚣张,“嚣张”,自取嚣张恣意,身处黑暗如何,我本天上神明。神会发光,身处黑暗的人更会发光,所以他注定最好,注定锋芒招展。也只有这样敢与天争的人,才配得上公主四千年痛苦的爱。她为他蒙冤,他为她驱冤。
三爷能抚平公主的灾难,可他也让她迎来灾难,他本身就是她的灾难。
少年恣意方可一往无前啊,嚣张到锋芒毕露的人当然只能同冤冤一起啦,也算挫挫三爷的锐气。这也算是相互为对方所起的另一个名字吧。
最后再说一句,三爷做什么都别觉得他疯,觉得他出格,因为他本身就很疯。但他的爱还是很干净的啦!
好啦,还是随意更新,小心心走起(๑^o^๑)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