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底染了药汁，香糯的粳米银耳粥也变了味道。好在几口下去，甜味驱散苦意，粥品的甜糯可口开始发挥威力。杨戬却吃得有些勉强。他此次着实忿了内息，经络重创，法力消失，体内淤血蓄积，无法自行逼出，胸口隐约闷痛引起心意烦乱。躺着尚未觉察，起来活动便不大吃得消。玉鼎看他隐了抹痛苦，拿过粥碗让他不要吃了，探查他的脉息。果然如医神所料，经络问题引发的渗血并未完全止住。
“你不舒服，不舒服就要说出来，莫逞强。”玉鼎难免心头郁起，徒弟这个不甘示弱于人的性子，只怕比喜欢给自己“扣帽子”更加难改。本来应该先助他吐尽淤血，吴夲生怕他再次发生低糖反应，或者出血不可控，嘱咐玉鼎先给他喝药吃东西。玉鼎让徒弟再吃了几口粥补充体力，虚按住后心，法力贯入，运行周天。经络的伤势被触动，细细簇簇的疼痛犹如千芒针刺。片刻之后，杨戬终于把血吐了出来，溅落地面扬起血尘，颇有些触目惊心。骤然失血，杨戬脸色未免白了几分，眼前也阵阵发黑。他并不在意，这是养伤的正常过程，司空见惯了。抹去残血，他语音带出轻松：“徒弟好多了，多谢师父。”其实他倒是没有逞强故意，此次的伤势已不是他所能压制，法力尽失，对伤势的感知也无法精确。温养经络只能恢复到以前的模式，需要借助外力了，杨戬在心底叹着气。他确实厌倦了漫漫无尽头的养病日子，然而天不从愿，他不得不应付那些节外生枝。麻烦找上门来，这也没办法是不？他在心里嘲笑自己。
晨露凝结，清霜满院。吴夲踏着寒气过来诊完脉，和玉鼎协商几句。杨戬伤势虽然不轻，好在元神已稳，事先服了诸多灵药，护住了心肺，调养个月余，当可痊愈。吴夲切切叮嘱了杨戬几句，无非是不可动气不可累着不可强聚法力不可逞强之类，老生常谈。吴夲都觉得自己耳朵起茧，唠叨程度，可以向旃檀功德佛看齐了。无奈这个病人总会出些意料之外的状况，造成病情反复，这种状况甚至无法避免。医师的巅峰体验和成就感，无非是病人完全恢复健康。吴夲自出道以来几乎从未如此挫败过，某些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个大冤种。唉，谁让他是杨戬呢，宠着吧。
冬日浅阳播洒，庭院之中，空气如清新的薄荷。沉香与母亲一起，悄摸着过来看望杨戬。沉香伤势已经大好，吴夲下了禁令，不准他们娘几个哭哭啼啼表达感动，扰了杨戬清静。沉香母子关心则乱，偏偏坐困愁城，只从四公主和小玉处探得些许情况。到底还是忍不住，趁着午后大家小憩的当口，树遮竹掩的，来到杨戬居住的院落。刚行至曲径竹丛，猛地里窜出两只大鹅来，翅膀高张，昂昂而唤，头上红包昂扬，扑向来人。鹅类好斗，攻击力量不容小觑，沉香当了十几年刘家村民，深知禽羽习性。两人猝不及防，沉香护着母亲，绕竹急走，被追了个灰头土脸。三圣母挥出一簇流光，两鹅见势不好，跃下池塘，红掌清波，还不忘回头叫唤几声扬威，那嘴脸分明是嘲笑。沉香认出这两只鹅就是日前他专程送来的那两只，不想至今还未成盘中之餐。更想不到鹅类呆蠢至此，连前主人都不认识了，心中生气，想着需尽快宰了它们，做成风干鹅脯才好。
杨戬正在睡午觉。四公主带着他们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沉香见舅舅虽然带着病容，大体安好，略微松了口气；三圣母隐着泪光，在二哥床沿默坐片刻。沉香在两位长辈的见证下，跪下来给舅舅狠狠地磕了几个头，到底还是哭了鼻子。好在无甚动静，杨戬睡熟未醒，也看不见。
五天后。
新春节气犹寒，不经的角角落落，已经隐着春萌万物的气息。气温并不是很低，空气冷冽清新，太阳穿行在天穹之中，边缘被浮云遮掩，好似一枚洁净透明的梅花糖。正月依然在持续，沉香出门置办了些年节用品，屠苏清酒，烟花爆竹，茶叶橄榄，藏着谜语的花灯，大捧时鲜花卉，还搜罗了不少话本杂谈。回来之后按照凡间习俗贴上对联，清水插花，新桃换旧符，算是补过了一个年。本来这些活儿应该由管事的操心，无奈杨府的侍从亦是仙吏，年深日久，老天拔地的，凡间年俗概念早已欠奉。做罢这些闲事，沉香便惦记上了庭院中那两只鹅，想到前些天受的气，忍不住愤愤然。匆匆奔临庭院，准备拿这两个禽类开刀。远远地瞧见他家舅舅裹了件雪白的貂裘披风，正在池塘边闲闲投喂鲤鱼；正逢那两只鹅拨水过来，舅舅手中又多了一把小鱼干。白鹅脖劲曲伸，毛色似雪，得了好吃的，在池塘中欢快而舞；虽不比天鹅优雅，映衬着雕栏曲径幽竹，竟然十分地清静写意。沉香奔得略急，促然刹住脚步，狼狈跌进庭心，单腿跳了几步才稳住。杨戬见大外甥行色狼狈，不免问他在做什么。沉香尴尬，一手撑树摆了个姿势，故作潇洒：“啊，舅舅，这个，你说，是冬笋鲜鹅汤好吃，还是胭脂鹅脯好吃？”杨戬未作反应，沉香想到卤味，不免口水直流，盯着鹅眼冒精光，“或者酒糟鹅掌也不错？”杨戬握着小鱼干怔在原地。他还未把这两只鹅和食物联系起来。低头一瞧，两个呆头鹅缩在他脚边，一改往日看家护院的跋扈，张着翅膀埋住脑袋，瑟瑟发抖中。他这才依稀记起，这两只鹅原是外甥家饲养的食材，送给他当新年礼物的。“这个，沉香，你是要做菜吗，我看这鹅太老了，这能好吃么……”杨戬很认真地问他外甥，好似在请教专业人员。
……
逮鹅计划以失败告终。沉香陪着舅舅坐看悠云，聊了会儿家常。两只呆头鹅复又游行水面，趾高气扬。沉香怎么看都觉得，两只蠢鹅又摆出了一副嘲笑他的嘴脸。未免好笑起来，心道珍惜你们的福气罢，看样子可以颐养天年了。
晚餐计划中的大鹅泡了汤，更换成火腿鲜笋。沉香做菜还是很有一手的，毕竟以前也算是个吃货，汤品鲜而不腻，飘浮数点绿萍，鲜香满口。众人不免啧啧称赞，喝得心满意足。沉香盛出一盅，放入保温食盒，请四姨母给舅舅送过去。于是大外甥的手艺也得到了舅舅的称赞，亦发飘飘然起来。美中不足的是，沉香又被吴夲啰嗦了一番，说是汤虽好，对于杨戬还是过于烟火气，下次必须制成特供版，少放火腿多放笋，用黄铜鼎炉烹饪，得其鲜味即可。沉香十分狗腿，连连称是。
时光匆匆，转眼便是正月十五，杨戬伤势逐渐好转。沉香满院落挂上花灯，取出大烟花来放，夜空之中盛放朵朵绚烂。沉香猜谜语却是输了，被罚了不少题目，洋相百出。杨戬也没赢，说是不愿动脑子，四公主给他盛了几个汤圆，聊以应景。杨戬依然不能吃，便喝了盅鲜笋蘑菇羹，坐看幽远夜空之上，丛丛花火如星雨，绽放在明月清辉之畔，遥想此刻人间，应是东风夜放千花树，盛景无伦，不由噙了抹浅浅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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