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睡了很久，几乎不想醒过来，他太累了。在此之前，他的眼前仍然黑雾飘渺，什么都看不清楚。神目刺痛的原因他知道，无非是消耗过度，调养些时日也就罢了，眼睛是闹哪样呢？他心里没底，拉住吴夲的袖子，很委婉地表示，希望给看看眼睛。吴夲耐心诊断完毕，冷下脸来甩给杨戬看，后来想到他此刻也看不见，只得作罢。嘱咐四公主去厨房调一碗糖水来，无论原料，含糖量高的都可以。于是杨戬被灌了一碗蜂蜜甜牛奶。效果神奇，不到半盏茶功夫，视野恢复。杨戬好奇地探听原理，吴夲气乎乎地说，你眼睛没毛病，不过就是饿着了。神仙神力受损时也会饿。杨戬此次“超常发挥”，弄得法力尽废，他又向来没有主动吃东西的习惯，可不就得出症状了？杨戬合上眼睛，听吴夲兀自在生气，知道医神恼他不爱惜自己，多日成果付诸东流。心下不安，他向吴夲诚恳道歉。吴夲在心底里叹气，这人就是这个性格，能怎么办呢。吴夲温言安慰了他几句，收拾药箱离开。还得去看看沉香那小子。
年节将至，数九寒天，气候总是不太好。天空阴云堆积，太阳透明在云层之后，有气无力，北风中零星飘着鞭炮硫磺的味道。今天是大年三十了，本应是辞旧迎新合家欢乐的氛围。四公主抚上杨戬安静苍白的睡颜。她本不是多愁善感的女子，此时说不清的哀伤情绪弥漫，双睫轻颤，泪落了下来。“你不要哭。”四公主回过神，发现杨戬睁开眼看着她，抬起手为她缓缓地擦着眼泪，“我没事的……睡几天就好了。”他不说则已，四公主眼泪落得更凶了，仿佛迷途的孩子看到远方家园的灯火，不知名的委屈在胸臆间翻腾。她抓住杨戬轻颤的手，壁炉燃得很旺，这手依然冰凉。她把手贴上自己的脸颊，希望可以温暖起来。杨戬精力不济，微勾了下唇角，合上眼睛继续睡了。
沉香喝了“蒙汉药”，杨戬给他疗伤却还是有感应的，毕竟是需要动用天雷的怨灵。他生于华山麓，长于刘家村，乡村灯笼铺里淘食的性格，原是不够坚强磊落。宝剑锋从磨砺出，这些年被推着赶着，鸭子上架，奇遇颇多，逐渐明心见性，成熟不少。小孩子总要长大独立，就如旧时辰光一去不返。沉香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为疗伤冒一次奇险，滚一遭天雷，无论结果，他无怨无悔。“此去艰险，前途未卜，孩儿不孝，请爹娘保重。”沉香在父亲母亲的涟涟泪水之中磕下头去。拜别华山，前往天庭。终究抵挡不过挂念，转道灌江口。
自认已经长大，被吴夲确认情况稳定的沉香，此刻跪在玉鼎真人面前，哭得像个幼童。“本来舅舅只需剿灭怨灵即可，怨灵不甘湮灭，濒死之际打开了记忆核心，舅舅看到了它的生平……舅舅他……”沉香泪水汹涌，“给怨灵洗筋伐髓，放它投抬去了。”怨灵生前只是个十岁的孩子，这个孩子并非来自地狱的恶鬼，恰恰相反，它是苦主。“真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当年我把父亲救出来即可。可我意气用事，不知天高地厚地踢翻了十八层地狱，不计后果的代价本应该我自己来承受的……”沉香泪雨滂沱，重重地磕头。他幻出一根荆棘棍，双手呈给玉鼎，真心诚意道：“请真人责罚，沉香绝无怨言。”
玉鼎袍袖微颤，脸色都气变了，振袖站起：“你为何不早说！”转化怨灵，而且是变异进化的凶残怨灵，比之剿灭不知要凶险多少倍。杨戬的法力不过稍有恢复，体力更是平平，骤然得知此情况，心情激荡之下还要为那个怨灵负责，走火入魔都是轻的，严重点当场被反噬妖化都有可能。“你若说出怨灵来源，我和吴夲可以早做准备，或者另想办法。杨戬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强行逆转功法，给怨灵留出生天，你知道这其中的凶险吗？”玉鼎拿过荆棍，法力贯注。沉香双手撑地，硬受了一记。玉鼎还待再打，想起杨戬。他这徒弟是拼了命要维护这个外甥的，若打坏了，徒弟还不是要心疼。玉鼎掷下棍子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好了，趁我还没改变主意，养你的伤去吧！”
沉香抹干眼泪，趔趄着走了。来到杨戬房间门口，看见他父母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吴夲把母子三个截下来，劝他们先带沉香去休息。心里在想，两母子难免在杨戬面前痛悔抹泪的，有碍病人休息，杨戬只怕会尴尬得逃走吧。医神的话三人是绝对听从的，于是各自安顿。
第二天，杨戬醒过来，缓缓睁开眼睛。天空放晴，阳光剪着树影洒进来，师父端坐在窗前，闲闲地翻书。杨戬调整片刻内息，支撑着坐起来，自行披了件氅衣。怨灵之祸过程凶险，好在他没出大差错，沉香应该已经无碍了吧。默默思索着，也不好意思问师父。他其实是有点心虚，师父和医神心思差不多，会不会把他训一顿呢。他抱起被子蒙住肩头，继而又蒙到了眼睛下面，只露出墨黑晶亮的瞳仁。玉鼎放下书本，瞧着徒弟，面色不虞：“藏在被子里做什么，你今年几岁了？”“师父……”眼睛眨了几下，居然很有童趣。玉鼎神色不动。徒弟卖萌，内心分明是想要宠着他了，面上不得不坚持原则，否则他今后难免做出更离谱更让人猝不及防之事来。“为师问你，沉香以前闯的祸，你是不是都会扣到自己头上？”单刀直入，不容回避。杨戬仿佛被定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扣自己头上吗，没有吧。“还是你根本就认为，这本来就是你的问题，根本不用扣？”杨戬把被子移回腿上盖住，把氅衣裹紧了些，早上还是有些寒冷的。玉鼎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沉香这个小孩都知道，地狱三十万恶鬼之事，是他自己闯的祸。不能因为你把他老爹送进了地狱，就责任迁移。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司法天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吗？”杨戬低下头，掩住眼底的思绪。确实是他想岔了，往事莫追，他早已学会向前看，习惯使然，于无识处居然还是会故态复萌。师父因他昨天说了一句“其实是我的错”担心到现在吗？愧疚涌起，他看向玉鼎：“师父，我明白的。”“真的明白了？”“真的。”玉鼎容色稍霁，拂袖挥出一个餐盒：“你能站起来吗，过来喝药吃早餐吧。”
昨天确实消耗太大了，内伤也不轻，杨戬脚步还是虚浮，重心略靠在墙上。玉鼎又叹了口气，上前扶住徒弟，把他安顿在桌前。“沉香那小子昨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劲力十足，看来身体是无大碍了，他父母照顾着呢。你放心，吴夲不准沉香和三圣母来你这里哭，谁哭打谁手心。”杨戬正端了碗药往口中送，闻言差点被呛着，连忙借碗遮笑，顺势把苦药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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