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以前写的一个番外,修修改改,就这样吧,完结预备——)
新天历七年。
临近深秋,长江北岸已是碧云天黄叶地;江南地气温暖,依然山明水秀,垂柳婆娑,白云红叶两悠悠。
空气中有三秋桂子的甜香,飘游在整个琴川城。小城毗邻姑苏,“七溪流水皆通海,十里青山半入城”,依山傍水,景致优美,风物详和。昨夜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至清晨也未停。青石板街油亮亮地发着光,白墙黛瓦玲珑,小桥流水烟波,皆和远山一起,朦胧在烟水迷蒙中。
街上行人渐多,沿街商铺开始做早市。此时有一白一红两人走入街巷,一条大黑犬雀跃着,绕前绕后地撒欢。男子一袭银纹褶袖白袍,撑了柄四十八骨油纸伞,散发微垂,映衬着江南繁花古巷,悠远、淡然、深静,仿佛水墨画般氤氲出隽永古意,翩然出尘。
女子一袭红衫,明净美丽。额间饰了数点梅花妆,温婉别致。
两人停在一间酒铺前打听着什么。
酒铺掌柜为两人风神所夺,怔愣了片刻,方才笑道:“二位要找的桃花醉,确是本店名产,这酒需用玉山秦坡涧玉蟹泉的泉水酿制,产出量少。佳节临近,早一个月已被客人预订完了。”话语间不无遗憾,美酒配佳人,清冽馥郁的桃花醉于这两个年轻人,是相得益彰了。
敖红转头看着杨戬笑:“瞧,我说什么来着,本来就需要预订的。”
杨戬也笑,云淡风轻:“那我们再议吧。”
杨戬卸任司法天神的头几年,以休养为主,生活十分低调。吴夲和师父亲自把关,切切地叮嘱他要静养,不可劳了神思,更不可浪费体力。杨戬每日待在府中,钓鱼看书品茶;看哮天犬和雀渠阿川“拆家”,花样百出;指导沉香和孙悟空打架,风激云荡;观摩串门的神仙和龙八哪吒组局搓麻将,兴致盎然。当然也会出去闲逛,看看川中风物,蜀地繁华。闲时自己写个话本消磨时光,数年下来,竟积累了许多,四公主把话本拿给灌江口最大的书局栖霞阁,本意是让他们看看是否符合当下话本写作趋势,不想被编纂看中,买下文字,刊行出版,竟然风靡一时,畅销凡间多年。
沉香和小玉已经成亲,沉香在天庭司法部任职,哪吒和梅山后来也调任司法部,和沉香成为了同事。哪吒梅山是李天王麾下的武职,降妖伏魔;沉香居然是文曲星君座下的文职,秉笔断案。遇到厉害妖魔,这两个分部的司职人员联动,沉香也经常随李天王出征除妖。雀渠偶尔会被沉香借过去“以妖治妖”,积累了不少功绩。过得数年,沉香为雀渠觅得一个“风水宝地”,上书天庭,把松江府外东海之滨的蒹葭岛封给了这位“上古神兽”。雀渠不喜欢荒僻,也不喜欢太吵,蒹葭岛正好符合这位“大爷”的要求。雀渠不喜“蒹葭”岛这个文邹邹的名字,改名万福岛,被沉香嫌弃,好一顿吐槽。万福岛上原住民不多,渔猎为生。雀渠在万福岛引入移民,大兴土木,建设城镇,规划布局,有模有样。沉香又觉得很佩服。问雀渠打哪儿学来的,居然是当年小陆教的。雀渠挑选了几个这些年认识的赋闲小妖,组建了一个领导班子,由阿川总领,分工合作,有负责城建的、负责财务的,负责调解纠纷的,居然还有负责监察司法的。雀渠居住在岛东南的咏柳弄里,大连体别墅占了整条街,俨然一个大财主。平时不怎么管事儿,各职司有压不服的事,他便出面晓之以理,若还不行,便耍出老拳了。宽严并济之下,万福岛民生繁荣,百业兴旺。
再过得数年,杨戬身体调养得差不多了,静极思动,叫上四公主,带着哮天犬,两个人,一条大狗,出门悠游去了。
前段时间来到江南的琴川城,喜爱此地风物人情,租了个玲珑的园林,名曰“雁园”,居住了大半年。杨戬本打算近日前往松江找雀渠玩耍,敖红想起阳澄湖就在琴川城东南隅,秋天大闸蟹正当季,不如等最肥美的“金琥珀”上市,品尝过后再走。杨戬也来了兴致,当然同意。
这天杨戬正在雁园附近的七弦河畔钓鱼,哮天犬不知怎地,和隔壁的一只狸花猫打架,而且还很没面子地打输了,被狸花挠了一爪子,鼻子开花。哮天犬自从跟着杨戬敖红出游,一直便是犬型,以免变幻来去,惊扰邻居。此时夹着尾巴跑回来,“呜呜”地向主人撒娇,神情极其委曲。杨戬又气又好笑,敲了狗儿一扇子。正要问怎么回事,狸花猫追到河边,喵呜直叫。哮天犬有主人仗腰子,蹭地就冲出去。两宠物撕打在一起。
杨戬只得撇下钓杆,前去劝架。先把狸花拎开,仔细瞧去:唔,毛色柔软,脸儿又大又圆,萌萌哒,手感真好。没有成精,但极有灵性了。哮天犬见主人眼神弯弯,神色宠溺,顿时委曲得眼泪汪汪。狸花喵喵了几声,大约感觉眼前之人亲切可靠,便往杨戬膝上爬去,杨戬抱起猫儿抚了抚,狸花顺势窝在他怀里。哮天犬哪里肯依,急忙凑过来摇尾巴。杨戬另一只手拢住狗儿,干脆在石阶上坐下来,温声道:“干么打架呀,有事好好说么。” 敖红正拿着一封信往这边走,见到这场景,不由失笑,把信扬了扬:“沉香又来信了。”
杨戬放下狸花:“是么,这次又怎么催我了。”
敖红:“这次是哀兵之计。说是中秋将近,外甥得了数天假期,甚是想念舅舅,外甥媳妇已经偷偷掉过好几次金豆子。三圣母也思念哥哥,刘爹被三圣母埋怨,已经整整一个月,说定是去年过年时他包的馄饨太难吃,把二哥吓走了。刘爹也急盼大舅子回家,以证明他的清白……舅舅在外游玩,乐不思蜀,梅山哪吒等众人殷殷盼望,家中早已打扫一新,备好美果佳肴,香茗仙馔,恭候舅舅早回灌江口团聚……”敖红边复述边忍笑,十分辛苦。“信里还说,沉香日前在蜀地某片深山密林里打猎时,救下一只萌物,还是幼体,十分可爱,目前养育在府中……外甥本要亲往江南接回舅舅,奈何舅舅不允许,只得安分守已,留守府中,日日望眼欲穿……哈哈!”敖红终于弯腰笑了起来。
杨戬:“萌物?”心想沉香好歹在司法部任职,怎地话也说不清楚,抱来了什么动物哄我回去瞧?
哮天犬吓得直接跳了起来,也顾不得其他了,幻回人形一把抱住杨戬胳膊:“主人,我才是您的宠物,呜呜,沉香这小子,真不让人省心……”雀渠好不容易自立门户了,又抱了一个啥子动物回家来?主人出门在外,一路上多少小动物倒贴的。等等,那只狸花,该不会是故意找我打架的吧?回头瞪着小花猫。
杨戬舒展一下手臂,没甩开,故作严肃:“哮天犬!”
狸花正围在杨戬脚边转圈儿,眼睛亮晶晶。看在哮天犬眼里就是故作乖巧卖萌。
一犬一猫大眼瞪小眼。
……
好不容易,狸花的主人寻来,把猫抱回去了。哮天犬这才松了口气。防火防盗防萌宠,时刻不能放松啊。
在沉香的“殷殷哀切”之下,“乐不思蜀”的舅舅已经决定回蜀中过中秋了。在外日久,回去怎么地也得带点风土手信。杨戬素知梅山哪吒都是能喝酒的,第二天便和敖红转悠出去找好酒。
两人在琴川城访名酒不得,敖红想着近些年仿照古籍制作馔饮,功课做得颇多,应该不难,便决定自己研制这“桃花醉”。回到雁园翻抽屉,那本视为“秘籍”的古籍却不知放哪里去了,也不知是否失落,一时之间,寻之不着。她是东海公主,龙宫里什么都有,原是不会厨艺,后经无玄调教,按照古籍依样仿制,馔饮调制得十分不错,但真若讲究起来,让她离开书本信手而作,却未必能够。反倒是杨戬,人间饭菜皆可信手拈来,闲来兴之所至,做几个菜煲个汤,都十分美味。
敖红走到回廊中,望着庭中假山石旁边的几株幽兰出神。
杨戬从房中走出来:“怎么了?”
敖红摊手:“宝典失踪,桃花醉酿不成了。”
杨戬神情悠远起来:“桃花醉啊,其实就是桃花酒,我以前酿过,其实也不难的。小时候家中所在的山谷,春季遍开桃花,父母就收集花瓣,引来山泉酿酒。”他眉眼间蕴着回忆,江南的空濛烟水笼罩在他周身,白衣似雾,亦幻亦真。他说得很自然,四公主想到他数千年的颠沛坎坷,触动心弦,喉间却是酸涩起来,她轻轻环住杨戬的腰,脸埋在他胸前:“没关系,我们再去寻别的好酒。”杨戬拍了拍四公主:“我还记得方法,虽然和江南的桃花醉未必一样,大致异曲同工吧。”想了想,微笑道,“既然开工,就再做些别的吧,省得沉香这个馋猫说舅舅只想着朋友,不疼外甥。”
杨戬依照琴川本地风俗,取来玉蟹泉的水,四公主跑了趟无极仙岛取来新鲜桃花瓣。杨戬把水烧开,浸入一捧桃花,水面罩上屉笼,铺以细白纱布,垫上桃花,覆盖上浸泡好的晶莹糯米,米上再覆一层桃花,开火蒸制。杨戬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些,神色浅淡悠缓,微带着笑意,仿佛沉浸在某种情绪之中。
酒曲捣碎,和入蒸制完毕的桃花水,再拌入蒸制好的原料之中,晾凉之后,装入陶罐,以新鲜花瓣填入罐口,封罐。杨戬做好这些,动作缓缓停了下来。
敖红帮着封好陶罐,忽然想起什么:“杨戬,好像来不及了,酒曲发酵,至少得一个月。”
杨戬笑道:“无妨。”掌中蕴起法力,移至陶罐上方,微闪的光芒渐渐沁入。“明天把罐子埋在院中那棵红豆衫下,埋个五六天,就可以了。”四公主不禁笑了。
沉香接到敖红的传书,表示杨戬今年会回家过中秋,喜得一溜烟跑去告诉小玉。小玉、哪吒、梅山兄弟正在最后一遍收拾屋内。调整桌椅、摆设器皿、放置盆栽花木。听到这个消息,个个笑逐颜开,喜气洋洋。沉香手脚麻利地跃上柱子,在正堂前的回廊上挂上两个式样别致的花灯。
龙八和丁香接到消息,这天也从东海赶过去,半路撞到了雀渠和阿川,遂一同赶到灌江口杨府。
吴夲、无玄和玉鼎,去年过完年之后作别杨戬,各自云游三界去了;神仙自有通讯之法,沉香也请到了他们回来过中秋。
杨莲从厨房走出来,搬着一大叠屉笼,摇摇摆摆。慌得刘彦昌在一旁亦步亦趋,又不敢帮妻子接下几个,怕更失了平衡。到得厅中,把菜肴在桌上排列整齐。八样蒸菜,摆盘很漂亮,不算复杂,也耗费了整整一天的功夫,还不让小玉搭手,说是要亲手做。
蒸菜之外,大圆桌上已经依次摆好十碟精致冷盘,十色糕点,几坛好酒,数样甜品。新鲜浆果更是准备充足,又泡好一大壶荷花茶。桌子中央一个大铜锅,九宫格,是个火锅,乳白色的汤底已经开始冒出热气。
杨戬和敖红回到府中时,天际泛青,夜幕初临,天上星辉映着地下万家灯火,金风送爽,玉露生凉。
哮天犬首先窜进屋中,先声夺人:“主人和四公主回来了!”迎面撞上雀渠和阿川,两兽把哮天犬揪住,开起玩笑来,哮天犬舞着大骨头棒作势要砸雀渠的脑袋,好不容易挣脱两人的乱缠,窜回杨戬身边。
三圣母带着沉香小玉,会同哪吒,都拥出门来。
一别经年,大家伙儿都闹哄哄地聚集在杨戬身边,七嘴八舌地说话笑闹,急得哮天犬直瞪眼,江南此离数千里地,主人一路风尘,还没休息过,虽说是驾云,也很累的好不?
沉香首先反应过来,唤众人拥着杨戬往屋内走。杨戬拜见玉鼎真人,见过了医神。吴夲把杨戬好一顿打量,见他气色不错,满意地点了点头。梅山兄弟、龙八、丁香都见过杨戬,刘彦昌也见过了大舅子。龙八拉住四公主,上下打量着姐姐,眼神藏着揶揄的笑意,气得敖红想给他一个“毛栗子”吃。好容易忍住,从袖中取出百宝囊,把带回来的手信一一取出。
桃花醉开封,酒香四溢,颜色红如胭脂。沉香为众人斟上,垂涎地看着一个精致的菱角盒子:“舅舅,这是什么呀?”
杨戬敲了他一记:“还能有什么,今天什么日子?自然是月饼。”
盖子揭开,香气透出。是苏式月饼。外裹酥皮,馅儿各不相同,玫瑰、豆沙、百果、椒盐。还有八个江南以外地区不多见的鲜肉月饼。
哮天犬得意洋洋:“这些月饼是主人亲手做的哦!沉香,这个鲜肉的最好吃!汪!”说到这里,哮天犬差点留下口水来。杨戬抬扇敲上他脑袋。哮天犬缩头,嘿嘿傻笑。
杨戬取过一个雕花三层小食盒:“三妹,这是给你带的,苏州采芝斋的甜点。”
杨莲揭开盖子,做成各种花朵样子的糕儿卷儿,有冰皮,酥皮,色色都精致得不行。她从小便喜欢甜点,这个爱好数千年不曾变过,杨戬一直都记得。心中暖意荡漾开来,眼圈儿发红,急忙笑着道:“谢谢二哥!”
杨戬接着取过一个古雅的小陶罐:“小玉,来,这是给你的。”
小玉打开,浓郁的糖香扑鼻,带着丝丝百果香,好奇道:“是什么?看着有点像八宝粥。”
四公主笑道:“这个也是苏州采芝斋的甜点,桂圆川贝琵琶酿,美味又补气,女孩子吃最好了。”
丁香扯了扯敖红,悄声问:“姐,是不是你和真君都盼着沉香小玉生宝宝呀?”
敖红从没想到过这茬,自己脸先红了:“瞎猜什么,你和敖春什么时候生一个才是。”
丁香本来豪爽,这下羞得脸上飞红,乖乖吃菜不吭声了。龙八却在一旁傻笑,丁香暗中拧他:“你笑什么?”敖春疼得直咧嘴。
梅山兄弟和哪吒,拉着雀渠阿川,早就喝上了,杨戬陪了数杯,见吴夲和师父拿眼风扫他,便沏了壶茶,悠然看哪吒和梅山兄弟拼酒。
杨莲见杨戬注意到桌侧的一盒精美月饼,犹豫一下,还是道:“二哥,是嫦娥姐姐送的……节日心意,每处神府都有。”
杨戬神色如常,微笑道:“莲儿你哪天上界,替我多谢仙子。”杨莲点头。
四公主把各色盘菜下进火锅,热气蒸腾起来。众人欢声笑语中,杨戬又取出一只盒子。
杨莲兴致勃勃:“这次又是什么?”
杨戬打开盒盖,原来是阳澄湖大闸蟹。
“啊!”众人都欢呼起来。蜀地物产丰饶,千里之外的江南大闸蟹却因路途遥远,市面上从未出现过。
小玉忙道:“我去蒸蟹。”
龙八已经开始给大家分派酱油碟:“多倒些姜醋。”丁香随小玉跑去厨房,准备菊花绿豆水,以便众人盥手。
沉香喝过几杯酒,大闸蟹掰着吃一阵,忽然一拍脑袋:“瞧我的记性。舅舅,我在后山救了一只小动物……”
话未说完,哮天犬跳了起来:“沉香你尽给我惹麻烦。”看了眼杨戬,降低声音,不甘道:“什么动物?只要主人喜欢,我……”
杨戬神色中也露出好奇。
沉香:“舅舅您稍等。”颠颠跑后院去了。
片刻之后,沉香抱来一只木箱子,轻轻揭开箱盖。一只黑白相间,毛茸茸、圆滚滚,如芝麻团般憨态可掬的小动物印入眼帘,见到杨戬,立刻在箱中打了个滚。
杨戬捉着前肢把芝麻团抱起来,脑袋圆,耳朵圆,还有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可爱至极。连哮天犬都“咦”了一声:“主、主人,它好可爱啊!”
杨戬也是惊奇:“好像是食铁兽幼崽?”这种远古传说之中的熊,据异兽志记载,它们已经绝迹多年了。
沉香:“啊?山民说,它叫花熊,生活在深山密林中,山外绝少见到。这只幼熊受了伤,我找了很久也没找到母熊,就抱回来了。”
杨戬变换了一下姿势,让小花熊舒服地蜷在自己怀里,轻轻拍着。哮天犬忍不住道:“主人,让我抱抱行不?”
四公主取笑道:“你不是说你才是主人唯一的宠物?”
哮天犬不顾啪啪的打脸声:“这……主人喜欢,我就喜欢!”
众人玩闹一阵,见杨戬哄睡了小熊,沉香把花熊抱回箱子。
四公主剥好了只蟹,在满满的蟹肉上浇上姜醋,推到杨戬面前,温言道:“你自己怎么不吃?不耐烦剥蟹?”
杨戬摇头,笑意暖暖的,双眸中似蕴着天河星光:“不是。我……我喜欢看他们吃。”
四公主取过银壶,把合欢花浸的烧酒倒了一小杯:“螃蟹性寒,喝口酒。”
杨戬微笑着接过,抬头,把酒饮完。
冰镜移上中天,月华如练。室内的欢声笑语飘向窗外,长空万里,浩渺星辰仿佛欢乐地眨着眼睛。
今夕何夕,与君共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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