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劫（16）

沉香把五本书压在双手掌心，浮起一个故弄玄虚的笑容：“舅舅你猜，这是什么话本？”杨戬见外甥兴奋之间掩了几分自豪，猜不透他的心思。细看那些本子，应该是天庭制式通行本，用于各种条例规则的修定、颁布、下发。颜色花纹皆是新刊行的，显然有吐故纳新之意；封面无字，还是半成品。他联想到近期忙碌不止的凌宵和群仙，心中升起奇异的感觉：“怎么，天庭在修改律法？”他寻思玉帝王母可能在增订某些条款，这么大阵仗，实属罕见。思绪略多，头脑昏沉欲裂，他低咳起来。

沉香用袍袖掩了书本，靠近舅舅，把他揽过来靠在自己肩上，轻轻拍着他：“舅舅，我给您讲个故事吧。”舅舅太聪明了，但他终究还是猜想不到的。若不经“天网”一役，天庭亿万年的基石无可更改，所有人都几乎绝了希望。“舅舅，您还记得加古拉吧，记得您以前说他是个有很多故事的人，挺有意思的；舅舅您料事如神，我是真没想到，他确实非常有意思……”沉香缓缓复述着那天瑶池谒见的情景，故事冗长，好在新鲜有趣，杨戬半睡不睡地听着。沉香渐渐讲到“天网”的攻击选择机制、崇光六部的推测结论时，他都快睡着了。然而似乎有一道光照进他昏沉的意识，他睁开眼睛看着外甥。沉香在笑，眼中浮着泪花：“舅舅，‘天网’之劫震撼三界，天庭顶不住‘天网’可能再临的压力，已经同意颁布新天条，近月来群仙聚集凌宵宝殿，整理老君备份的新天条，现在进度已经过半，再过得些许日子，新天条便要颁布三界了。舅舅……”

杨戬看着沉香，小孩神色激动，泪花闪烁，绝不是开玩笑。他从沉香袍袖下抽出一本书翻开，字句映入眼帘。果然是他当年反复推敲，经由老君过目，最终成形的新天条。这些字句是他当年霾雾迷途之中指路的灯塔，行进的方向；遥想着三界的未来，他踏过那些波云诡谲风雨如晦，即将抵达终点之时被打落地狱。他几乎送了命，而新天条，也就此沉寂，永不见天日。如今，它们竟然峰回路转，出现在天庭的通行文册之上。杨戬以为自己内心会激起万丈波澜，激动得晕过去；然而没有，他只是传染了沉香的毛病，有点想哭。“舅舅？”沉香捧住他轻颤的手。“沉香，这些天你这么忙碌，都是在参与整理新天条么？”沉香抹了把泪，继续笑：“是的，舅舅，我和哪吒大哥一起参与的。您别笑话我，我……我糊涂得紧，什么也不懂。至今仍然在做文曲星君的小跟班，帮着开云在线登陆入口誊抄……”在舅舅面前，提到正事的沉香总是带着点拘谨。舅舅太优秀，相比之下他仍然是个顽童。沉香絮絮叨叨的，表示自己会努力学习，承担责任，做到最好。话未说完，他已被拥进了温暖的怀抱。杨戬：“沉香，你真的长大了……”不再是当年刘家村想当员外的懵懂少年，甚至不再是莽撞打上天庭的劈山小英雄，他会成长为真正的神，天神。泪珠落下，涤尽过往尘嚣，晦暗散尽，寥廓万里明澈。

夕阳渐渐落入地平线，晚霞收尽，浅鸦青的天际星芒开始烁动。杨戬有些累，靠着沉香小睡了片刻。

吴夲走了进来，故意生气：“沉香，你干什么惹哭病人？”随即瞥见那些书本，更生气，把书从杨戬和沉香手中拿过去收起，“病人不准看这个，更不准操心，你若不听话，我每天再多灌你几碗药，把你蒙翻了睡觉，还可以恢复得快点。”杨戬睁开眼睛，笑笑不说话，明显有些不好意思。沉香打圆场：“是，是，谨遵医神嘱咐。”他赶紧把书本塞回百宝囊，“舅舅，我先回天枢阁回去，还没完工呢。您好好休息，晚点外甥我再来陪您说话……”吴夲故作余气未消，崩着脸坐到杨戬身边，见他靠在床头沉沉要睡，嘴边却噙了一抹笑意。搭了片刻腕脉，知他“听故事”费了些心力，也不叫醒他，把带来的药喂他喝了，扶他躺下休息。

忽忽又过去数天，杨戬的热度终于退了。呕吐还是有，依然没有食欲，咳嗽气短稍有好转。吴夲干脆命他多多躺着睡觉。沉香可以来“讲故事”，谈些凌宵宝殿众仙和玉帝坐班的郁闷和笑话事儿，倘若胆敢拿天条来请教问题累他劳心，吴夲一巴掌便把他呼出去了。哪吒就比较“自觉”了，从来不多啰嗦，回来就拿着玉帝仙库捣鼓来的仙丹仙露给吴夲“献宝”，然后和沉香陪一会杨戬，他精神好就陪他说说话，精神不好便扶他躺下。杨戬有时候晚上会咳得很厉害，止住咳嗽后又失眠，睡不安稳。沉香便让他靠在怀中睡，同时缓缓催动法力调理内息。哪吒从四公主那里寻来话本，居然一本正经地给杨戬读“睡前故事”，虽然此行为比较搞笑儿戏，效果还是不错的。

当杨戬可以完整地喝下一碗粥的时候，四公主试着扶他起来走路。躺了近两个月，便是正常人脚下也是虚浮的，何况久病沉疴的人。吴夲不准他用法力控制，他现在也无甚法力，强行凝聚内息，自乱其心不说，对身体恢复并无好处；杨戬从屋内走到院子一个来回，便累得慌，感觉天旋地转的。好在一天天地，他的控制能力逐渐回来，自己可以扶着墙慢慢走，直到行动无碍。吴夲至此时方才放下心来，能够行动自如，说明元神正在修复，这是一个好的信号，提示着本命真元正在生发补充，假以时日，法力等各项机能都可以回来。只是他的心脉和肺脉还是虚弱，好转程度有限，心脉个是硬伤，超负荷战斗加上旧伤积累下来的问题，肺脉是受了心脉的拖累，这两项只能好好养着，等将来本命真元完全恢复，应该可以压住心肺脉的伤病，若要从体质上完全恢复过来是很困难了，吴夲不免替杨戬可惜。杨戬听到这个怔了片刻，却不甚在意，说只要压得住就好。

当杨戬每天一顿的菜粥终于可以换成鸡汤的时候，吴夲表示过度期结束，接下去的任务是调养身体，把经络完全养好，把真元和法力养回来。最重要的是，提高体质，促进健康，这个过程却是非常漫长了，至少休养五年以上，也未必能尽复旧观。吴夲说着向杨戬看了一眼，意思是小心着点，若再来一次可真的要回天乏术了。诸事已定，众人决定离开天宫。三圣母想把杨戬接回华山圣母宫，杨戬想了想，觉得太过打扰三妹一家了，表示他还是想回老家灌江口去。三圣母拗不过哥哥，只得答应了。

这日早朝，沉香代杨戬向玉帝王母请辞，与众仙家告别。表示杨戬和众人留滞悬镜馆数月，多有打扰，感谢天庭的关照云云。沉香说着渐生感慨，他本是极其不屑和玉帝王母啰嗦，舅舅此次重病，始作俑者，不外其乎；只是舅舅生命得以保全，此次玉帝出力甚巨，在沉香心中，功过算是扯平了。玉帝已得吴夲解释，知道杨戬性命虽然捡回来了，身体却着实不行，需要休养很多年，司法天神是再不能胜任了。玉帝撑起狭长的凤眼，显得颇为遗憾。想到杨戬回灌江口休养也好，凭着自己救他一命的情份，下界若再有难缠的妖兽作乱，调他出战，想必不会袖手不管。玉帝看了眼王母，见她端庄着凤仪无甚意见，便顺口嘉奖了杨戬数句，着沉香转达，更兼温言勉励，殷殷之情，关怀备至。

杨戬上天出任司法天神之后，灌江口的杨府交由当地地仙照拂，司法天神位高权重，众地仙自然不敢怠慢，兢兢业业尽职尽责，顺带着杨戬的这片封地，数百年来也是风调雨顺，民生兴旺。沉香和三圣母把杨戬以及众人送至杨府，帮助料理好一切，居住了半年，诸事皆定，沉香小玉和三圣母才依依不舍地回到华山。沉香与父母团聚了小半年，回到天庭继续整理新天条。三圣母和老刘意欲为沉香小玉举办婚礼，两个小辈表示还是等新天条正式颁布之后再说，于是也就暂时作罢。

杨戬在灌江口的日常，按吴夲嘱咐作息规律，不准操心，更不准外出打猎。除了每天仍然需要灌几碗苦药之外，基本无甚大事。过来串门的神仙挺多，孙悟空、哪吒这些熟悉的自不必说；已经在天庭统帅部任职多日的梅山兄弟，也经常和沉香一起前来探望；东海龙八和丁香，因着四公主居住在杨府照顾杨戬，也时不时前来走亲戚。吴夲、无玄、玉鼎长居在杨府，除了照看杨戬的身体，更多的时候，帮助他处理些外务，比如哪个临近地方的小妖作乱，地仙搞不定，拜求到真君门下；比如灌江口的百姓有重大纠纷，官府处理不力，求祷二郎真君显灵主持公道云云。杨戬闲居无聊，看了大量四公主搜集来的人间话本消遣，自己也编写了一个，这天颇为得意地拿给敖红看。敖红看到书名便笑了。杨戬写的并非世俗百话，居然是一个异世界的冒险故事。书名：《崇光六部：加古拉和凯的那些事儿》。里面还有小陆和楚慕客串，语言幽默，事件逗趣，四公主越看越新奇，翻了数章，已经笑得停不下来。杨戬坐在旁边袖着双手，一本正经地说，等哪天楚慕再来这个世界旅游，把这本书卖给他，版权费好商量。四公主笑倒在桌上。

这天，雀渠和阿川前来投奔。雀渠眼泪汪汪地说，瘟君被灭之事杨戬忘了通知他，因沉香嘱咐他留守，他不敢离开锡城，怕错过瘟君的动向。这些年只敢在锡城及其周边游逛，偶尔派阿川去东北老林子里掘金，两点一线，狗头金挖了不少，却没地方花。直到瘟君之事在江南地区传开，他才知道此事已经了结。如今不比上古时期，妖兽天庭不容，占山为王定会招来天兵围剿，细思天下之大，无处容身，他又不想僻居深山沼泽，故前来投奔真君。雀渠越说越委曲，阿川也在旁边帮腔，可怜兮兮地请求收留。杨戬听后怔了半天，心想此事确是他的不对，居然把个瘟君级的妖兽抛在江南小城几十年不管不问，幸好雀渠不再是远古魔头，这些年来韬光养晦，不曾扰民。本来蹲在杨戬旁边打瞌睡的哮天犬，想起这个雀渠不是个“好兽”，狂妄嚣张野性难驯，是他的对头，这会子来主人面前装可怜，早干嘛去了？汪地一声便扑上去。雀渠和阿川冷不防，初来乍到又有求于人，不想和哮天犬起争执，直被狗子追得满院子乱转。

吴夲这天去给百姓出诊，刚回杨府便见到院子里鸟飞狗跳，花叶乱飘，太湖石都撞碎了数块。大声喝止未果。气呼呼地走进内庭，把药箱顿在桌上：“你这府上越发热闹了，连上古妖兽都出现了；嘱咐过你要静养，这一狗一兽对卯倒也新鲜，想是你静久思动，先让它们拆个家，弄出点大动静来好气死我？”

杨戬打开墨扇轻摇，笑道：“实不相瞒，雀渠除了妖兽属性之外，他还有一个功能。”吴夲：“什么功能？”杨戬笑得神秘：“诊金。”敖红恍然：“原来贿赂你的就是它……”她转身看着杨戬笑，“我算是明白了，这妖兽又准备向你行贿，所以才有恃无恐找上门来。”杨戬面不改色：“怎么能说行贿呢，这是劳务费。”

扰攘一番之后，或许真是看在狗头金的面子上，吴夲同意雀渠暂时留下，以后再觅地安置。吴夲还想着，若再有地仙上门求助，好歹可以让雀渠配合，以妖治妖。杨戬自然无异议，给了哮天犬一根特大骨头棒以作安慰。

又过了数月，新天条终于颁行三界。这天，天际祥云万丈，瑞彩千条，鸾翔凤集，灵兽齐鸣，隐有堂皇钟鼓之声，动静着实不小；凡间的钟灵毓秀之地、地仙人杰之所，也闪现异彩华芒，美伦美焕，彻夜不息。这天的沉香，并未在天宫观摩此盛世华章，他在杨府。天宫异彩之时，他正陪着杨戬在庭院大槐树底下坐着，小风炉上烹着枫露茶，两人正在下棋。阳光洒漏叶隙，天际流云缓缓移动。瑞彩在云端呈现，杨戬便看了会儿天空，然后觉得坐久了有点累。沉香要送他回屋休息，杨戬摇头，说院子里空气清新。沉香便让舅舅靠在他肩头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