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载的等待,江澄再也不会将温情推开。这一次他日日擦拭的床榻,夜夜灯盏通明的药房终是派上用场了。
他让门生给江渊与江渝准备了最好的厢房,还替他们准备了云梦的校服。
他心知他们姐弟二人定是于回纥待久了,不习惯云梦的很多习性,他也不强求。
若是他们不喜修仙问道,他便放任他们云游四海。
将两个孩子送回厢房,江澄才与温情并肩而行。
寒风吹乱江澄额间的发丝,也同样吹乱了他的心。
手中紧挈的莲花绢灯明亮闪烁,却因他手中抖振而摇摆不定。
临近深更,云梦的过户小桥因月色迷蒙而尽显温婉凄迷。
风景旧曾谙的莲花坞,情有旧独钟的两人就这般默默地走着。
一步一步,脚下的步伐不大,也不快,二人好似要将这十几载未一起走过的日子在今夜走完。
他不晓得温情是如何逃出四面楚歌的金鳞台,可他心中却是知晓她定是很辛苦很辛苦。
那可是回纥啊,天山脚下,漠北草原,游牧为生。
她一个弱女子,腹中还怀着胎儿,就这么一路地颠沛流离。
温情,我欠你的实在是太多太多,那么余生可以把你交给我么?
素手轻抚面前之人的脸颊,这一次却再没被打断。
指尖流转于她似远山一般迷蒙的眉目,好似不愿将它碰坏了,轻柔触碰。
许久江澄才强忍着喉间早已泛滥的苦水,哽咽道:
江澄(字晚吟)温情,这些年辛苦你了。
江澄(字晚吟)你究竟是如何逃离金鳞台,后面为何又去了回纥。
江澄(字晚吟)塞外的风雨怎样?是否与云梦不同?
身侧之人的细心询问,温情自然知晓。
那日与弟弟温宁前去金鳞台请罪,还未行至兰陵他们便遇上了温映月。
温映月告诉她,自己身怀绝症,命不久矣,她本是想去云梦寻温情却不想在此处遇上了他们。
三人一路侃侃而谈,温情却感到这几日身体不适,她自己诊了脉搏。
脉象增快,往来流利,如珠走盘。
脉搏如此圆滑,身为医者她自然心中有数。
显然是喜脉,可是这孩子来得好似不是时候。
这是她和江澄的孩儿,她不忍心,也不愿放弃。
可终是不想抛弃弟弟一人去那危机四伏的金鳞台,她心下早已有了决定。
只是可惜了腹中的胎儿,还未同自己的父母亲见面,就要被自己放弃。
这件事被温宁与温映月知道了,他们不顾自己反对,温映月坚持要替她前去金鳞台,温宁更是在她身后打了一掌。
自此之后她便失去了意识,醒来后已身处一家客栈。
她仓惶跑出客栈,询问路人才知,早已过了七日。
七日,别说是行至金鳞台了,怕是阿宁与温映月早已魂断兰陵。
自此她便决定做一名游医,浪迹天涯,一路行医。
也算是为阿宁赎罪吧。
行至回纥,那时她身怀六甲,临近产期。幸得两名女子的收留,终是平安的诞下两名婴儿。
姐姐眉目似江澄,弟弟眉宇似自己。
自此她便决定为了孩子,留在回纥做当地的医师。
当地战事吃紧,中原与回纥常常因土地分割引起战事。
医师是这里最为紧缺的。
要说江澄口中所问的塞外风景,当然是美丽的。
可又怎能与云梦的江花胜火,绿水似蓝可以比拟的。
她抬眸同他四目相望,她在他清澈见底的深瞳之中看到的是情有独钟,看到的是不舍不休。
许久她才轻声回复江澄:
温情是阿宁与映月,阿宁他私自将我打晕,随后去了金鳞台。
温情塞外长风万里,雨雪纷纷。
温情胡雁纷飞,雄鹰盘旋。雪狐遍地,骆驼乖顺。
温情鼓声阵阵,琴声悠悠。姑娘每日起舞,男子每日策马。
温情话语里,每个问题她都细心地回复江澄,江澄想知道她就说给他听。
这般美景,江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远处的风景,她应该非常喜爱吧。
若是她想回回纥,那他好似没有任何理由将她留下。
本是眼含笑意的目光也渐渐黯淡无光,他低声回复:
江澄(字晚吟)若是这般美景,你喜欢我便送你回去。
江澄(字晚吟)我想,阿渝与阿渊也想念回纥吧。
江澄(字晚吟)云梦自始至终不是生养他们的地方,我又怎能强留。
说实话,离开中原,温情确实爱上了远处的风景。
可她这次回来,却有了不回去的理由。
那就是江澄。
她将素手回握江澄的左手,面带微笑:
温情可若是我有了不回去的理由呢。
既然云梦的风景完好如初,莲花坞有等她的那人,那她又有什么理由再回塞外。
左手被温情握住,江澄有些受宠若惊,他不可置信地望向温情的眼眸。
心中波澜未平,可却是紧张地再也说不出任何话语。
温情见江澄这般模样,便也不再持着那一股子不必要的矜傲。
她将握着他掌心的那只手再次加重力道,郑重其事道:
温情我的意思是,我想同你朝朝暮暮。
温情我想做你的妻子。
面前之人的郑重回应,江澄心中欣喜不已。
眼中本是想好了如何放手而溢出的泪水,也在得到不一样的答案之时,决堤一般地滑落他的脸颊。
他伸出双臂想要紧抱面前之人,不曾想温情竟是不用他上前,便早已扑向他的怀中。
指尖紧握着她得杨柳细腰,鼻尖处萦绕着她的清幽发香,怀中靠着她温热的体温。
处处都是失而复得的喜悦,处处都是苦守等候的回赠。
他贪婪地轻闻她发丝的清新,哽咽道:
江澄(字晚吟)莲花坞从来都只等你一人,江澄也从来未曾放弃等你。
泪水滑落江澄的唇边,虽是咸腥却不再苦涩,不再寂寞。
他抬眸遥望远处的假山,便是连这假山也被面前之人的旖旎容颜而淡化。
莲花坞幽风又起,它吹拂二人身上的披风,而这冷风却不再冷冽不再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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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云边的一轮太阳温暖舒适。
云梦自入冬以来便一直大雪纷纷,许久都未曾天晴。
今日,却是天色正好,晴朗当空。
江澄从不晚起,今日宗门事务不多,他早早便起身想要去寻温情,不想却是看到门生手捧着云梦江氏的校服左右为难。
那门生手中捧着云梦江氏的校服,本应是整洁平整的校服,他虽是细心交叠却掩盖不住那被人弄乱的褶皱。
他于拜师莲花坞许久,自然知晓宗主脾性。江澄不喜邋遢,便是连门生的袍服他都准备了七套,用于每日更换。
云梦江氏的门生自然不会出现衣袍褶皱,衣袍污秽的现象。
可如今他手中捧着的那身衣袍,竟是褶皱不堪,便是连云梦江氏特有的莲花图徽也被茶渍弄得一阵黄一阵白。
那门生见江澄来了,便想逃跑,却被江澄当场拦住。
江澄(字晚吟)这衣袍怎么回事?
门生颤抖着双臂,期期艾艾道:
路人1小少爷……
路人1小少爷不愿穿这云梦江氏的校服。
路人1他说……他说……
面前之人指尖轻挑他手中的衣袍,本是满面春光的神情也覆上一阵阵冷冽。
江澄端详着面前污秽不堪的衣袍,心中了然却还是问道:
江澄(字晚吟)他说什么?
路人1他……他
路人1他说回纥的服饰他穿惯了,这中原的束缚太多勒他的脖子。
门生的话音不禁让江澄扶额,他回想他这般十几岁时好似也没有这么顽皮。
真不知这孩子的性子随了谁,温情这般大的时候早已是岐山温氏有名的医师,自己不似温情这般名声大噪却也是一番心思都在修行之上。
莫不是这回纥游牧民族的性格,都是这般放荡不羁的?
他示意门生再去寻些干净的衣袍,随后去了江渊的厢房。
行至屋外,他便在窗户看到屋内之人正手执弓箭。
羽箭在他手中满弓拉长,身后编着无数根小辫,活脱脱的就是塞外雄鹰,哪里有半点中原的温婉气质。
他推门而入,江渊转身看到来人,手中紧握的羽箭因江澄的到来而紧张得脱离弓弦。
江渊啊!小心!
这种离弦羽箭于江澄眼中便是雕虫小技,他侧身握住羽箭,拿起端详片刻才道:
江澄(字晚吟)长江后浪推前浪?
江澄(字晚吟)你这点大漠学来的不入流技艺,就不怕旁人取笑?
面前之人的取笑江渊不放在眼里,虽是父亲他却也不肯服软:
江渊怎的,江大宗主怕是看不起我们漠北莽夫?
江渊我想做的是大漠苍穹上的雄鹰,才不是中原笼中的金丝雀。
江澄也不恼,若是旁人怕不是早已被他手中的紫电抽得要了半条性命。
可说这话的,却是他的儿子。
他行至屋内的桌案上坐下,正色道:
江澄(字晚吟)这每家校服都是不可亵渎的。
江澄(字晚吟)你刚来中原,怕是不知这仙门百家有多怕你父亲吧。
江渊乖巧地替江澄斟满杯中清茶,才道:
江渊他们怕你,我可不怕。
他的确不怕,那日于医馆他便见识了江澄的心地善良与口是心非。
他的眼里,江澄就是一个口硬心软的长辈。
和这样的长辈斗嘴,他乐此不疲。
指尖将杯盏拿起,江澄轻抿一口才缓缓说道:
江澄(字晚吟)你可想去清河?
江澄(字晚吟)那里有你表兄,还有你小姑。
江澄(字晚吟)我想你去了清河与他们除祟,回来定是求着我传授经验。
江澄的话音让他起了兴趣,他面对江澄坐下,眼中泛着点点星光。
江渊清河?除祟?
江渊什么是清河?什么是除祟?
孩子便是孩子,三言两语便可被自己说服。
从前江澄对金凌都是冷言冷语地教导,因为金凌是兰陵金氏的少宗主。金光瑶那点性格也不愿过多管教金凌,他也只好对金凌态度冷着。
可江渊的性子与金凌虽是很像,却是吃软不吃硬。
看来这次,江渊这孩子被他拿捏得透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