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将近,街边摊贩与男男女女三两成群,皆是手执一盏孔明绢灯。
寻常百姓家不知修仙问道,只懂将愿望寄予上天。
求姻缘,求前程,求荣华,求长命。
天灯随呼啸过境的寒风朝西飘远,轻盈明亮的灯盏似云梦江畔的江枫渔火。
忽灭忽明,摇曳生姿。
四下皆是百姓们寻欢作乐的嬉笑之声,江澄有些恍惚。
失而复得?
究竟是失而复得,还是虚惊一场。
分明早已走远的那人,又怎会回云梦。
也许最幸运的便是曾与她一起共赏云深美景,曾与她私定终身吧。
他因方才双眼刺痛而不得不停下脚步,周身冉冉升起的天灯不灭,不落。
这般美景他又怎能再次错过。
江澄转身回眸,本是空洞无神的眼眸也因面前景象惊起一滩涟漪。
一个帷帽,一包油纸;一束青丝,一身灰衣。
隔着人潮纷乱,隔着天灯迷蒙,隔着久久思念,隔着苦守执着。
天灯下的灰衣女子,竟是因泪水打湿了双眸。
帷帽上的白色纱幔从风飘扬,肆虐缠绕她的动人双眸。
她的目光同远处那个唯一回身的身影相视。
二人两两相望,江澄心中才惊醒恍然。
方才那被帷帽打疼的意外,不是上天的惩罚,而是馈赠。
他定是这世间最幸运的人吧,分明今日被顽皮少年抢走的留念,竟是为了成全今日的相逢。
心中失而复得的喜悦,掩饰不下地蔓延至他的嘴角。
他很少哭泣,上一次泪流还是爹娘惨死,云梦被灭。
而今日,他再也不想违背自己意愿,再也不想强作镇定坚强。
温热湿润的泪水自他的眼角滑落,幽黄的灯盏映照之下,竟似明珠一般璀璨夺目。
他快步向面前之人走去,却不想那人竟是慌乱地将帷帽遮于面容。
江澄知道,她不想让自己为难,不想让自己为她流泪。
可是她却不知,若是他非常乐意呢。
本想偷偷再看他一眼,看他是否安好,看他是否还如从前那般鲜衣怒马,气宇轩昂。
温情从未想过,江澄会转身,会发现自己,会同自己留恋不舍的目光相遇。
原来在凛冬时节,月亮与太阳依旧会再次相遇。
她有些慌乱地将帷帽上的白纱遮挡面部,她在侥幸。
侥幸他没有认出自己,本以为不会再对他心动,可方才那一刹的相视。
却是清清楚楚地告诉自己,自己在意他,温情在意江澄。
街道人来人往,她推开众人的阻拦,跌跌撞撞地落荒而逃。
也许是因为衣衫颜色的缘故,她还是得到了好处。
朴实无华的衣衫,同平常百姓家的穿着没有什么大不同。
若是依旧身着绯色,定是很快便会被他寻到。
本就落荒而逃,心思纷乱,温情竟是不小心撞到一处违章摆摊的摊位。
摊主摆放整齐的香料被她撞到,五彩斑斓的香料洒落于她的衣衫。
本是墨色柔软的长发,也被香料污染,杂乱地缠绕着,狼狈不堪。
她想逃,可好似再也逃不掉了。
那店家眼见将自己摊位撞翻的那人身着简陋的布衣,虽是心知她不是故意却依旧不依不饶。
毕竟穷苦之人,最轻易被旁人勒索欺凌。
他双手将温情的衣衫扯住,以至于她逃不出他的手心。
他大声嚷嚷,语带威胁地说道:
路人1赔钱!
路人1今日若是不给个说法,休想走掉。
本就理亏,温情也不再过多解释,她低垂眼眸正欲说些什么却被一人打断。
江澄自人潮纷乱的街道一路赶来,竟是看到温情满身都被香料污染。
矜傲的眼眸不复从前。
温情,这些年来你……
究竟受了多少委屈,多少苦楚。
他行至那店家面前,冷声道:
江澄(字晚吟)今日我才知,云梦的百姓不全是淳朴良善之人。
江澄(字晚吟)你想讹人吧,想要多少我给你便是。
熟悉低沉的声音萦绕耳畔,温情知道是他。
她抬眸望向江澄,披着皎洁月华的他,曾不止一次入梦。
而今日却不是梦境,而是现实。
指尖胡乱地攥着身下的衣衫,竟将整洁的袖口弄得褶皱不堪。
看客见江宗主来了,自是不再对温情冷眼旁观,而是都附和江澄,替温情说话。
江澄自钱袋中掏出一锭银子,银色元宝于灯火的璀璨照耀之下闪闪发光。
那摊主一看是江宗主出面,且一上来便是一锭银子。
本是凶神恶煞的神色也换上喜笑颜开。
路人1既是江宗主发话,那小人自是不同她一般见识。
看客接连散去,唯有江澄留下。
明暗交织的灯火斑驳陆离地洒在她如黛山一般的清秀面容。
卷翘的睫毛投影,落在她的脸颊。可江澄竟是看不清那人眼眸中忽灭忽明的含义。
二人就这般眼神交错,本是怀着万般思绪,藏着千句衷肠的话音,江澄却是害怕得说不出口了。
他强忍着心中纷乱,却忍不住心中喜悦。
许久他才柔声道:
江澄(字晚吟)别来无恙。
江澄(字晚吟)温情,我就知你一定没事的。
江澄(字晚吟)我想你了。
面前之人的心意,她又怎会不知。
途径云梦,她便与许多看着像是名门宗主的管家媒人的一群人相遇。
那些人口中,竟是抱怨与无奈。
抱怨江澄不知天高地厚,抱怨江澄自命清高。
零星的话音串联成一段事件,江澄拒绝了那些人的好意介绍。
宁愿孑然一身,也不愿接受他们介绍的世家小姐。
原来这么多年江澄从未忘记过自己,这么多年从未放弃过自己。
那我又怎能辜负你的心意。
面前之人踌躇不定的神情,江澄都尽数看在眼底。
他有些后悔了,早知如此方才便不应当说这些话,这话虽是自己的真情与真心。
可于她心中,定是压力,是负荷,是强迫吧。
心中好不容易拿起的那点情意,却又不得已再次放下。
可是放下了,心又再疼了一遍。
喉间好似溢出了阵阵苦水,苦涩难捱原来是这般滋味。
心事了然,那就该再见了吧。
本是明亮清澈的眼眸也因面前之人的无声回应,而逐渐黯淡。
正当江澄转身准备离开,身后竟是回响着他心心念念的熟悉声音。
温情本不想同江澄相认,因为她害怕,害怕自己会再次成为他的累赘,他的软肋。
可谁又曾知晓,温情也舍不得江澄啊。
她也想告诉他,这些年她也从未停止一天想念江澄。
她还想告诉他,她有了他的骨肉,现在他们也已经长大成人。
女儿聪颖伶俐,儿子开朗善良。
他们一家人,终是可以团圆,不再受离别之苦。
她整理好心中思绪,放下所有的顾虑。擦拭因香粉而弄脏的面容后才缓缓回复:
温情江澄。
温情温情亦是。
温情温情也想你了,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说罢,温情向江澄款款走去,一步一步,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
直至二人相距甚近,直至温情一低头便可闻到他身上兰麝的幽香。
心爱之人的靠近,于江澄心中便是最大的鼓舞。
素手轻抬,指尖流转于她有些瘦弱的肩头,这些年来你一定很辛苦吧。
他目光落在温情目若秋水的眼眸之中,低声回复:
江澄(字晚吟)我说过,这莲花坞的女主人只能是你。
江澄(字晚吟)而今终是可以实现了。
说罢,江澄素手抬起轻拭温情面颊上的污垢,指尖流转之处无不情意绵绵,款款深情。
许是情到浓时,又许是周身的万家灯火过于缱绻美好。
二人微微靠近,直至双唇快要贴近,江澄竟是被一人拽着衣领与温情远离。
他回眸同那坏事之人相望,竟发现是方才遇到的那个少年。
本想着将那方丝帕还给那位江宗主,可江渊与姐姐行至医馆,店家便告诉他。
江宗主好似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需要处理,早早地便离开了。
他本来还是满怀愧怍,这下要被别人当成坏人了。
可没曾想,这江宗主才是十恶不赦的坏蛋,坏得出奇。
他快步上前,不顾姐姐的阻拦便将那个觊觎娘亲的登徒子拉开。
江渊亏我还把你当兄弟。
江渊你竟是觊觎我娘亲!
江渊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面前之人的话音虽是语带不悦,语气不好,可江澄却再也没心思听进去。
因为他听到这名少年叫温情娘亲。
可他不是回纥人么,怎的会叫温情娘亲。
江澄正心事流转之际,身旁竟是又来了一名身着回纥服饰的年轻少女。
那女孩温婉的气质之中透着一股英气,光彩照人。似凛冬红梅,似江岸波涛,似烈日灿阳。
大约也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肩背药箱,手握灵剑。
他目光交错于那少女手中紧握的灵剑,这把灵剑的剑鞘被涂上一层淡紫色的颜料。
可江澄却能看出那颜料掩盖下的太阳纹路。
这把灵剑,是温情的。
可温情为何会将自己的灵剑给她,她与温情又是什么关系。
一切零星的碎片拼凑起来,江澄才恍然大悟,他们二人是温情的孩子。
是温情同自己的孩子。
万般喜悦与失而复得的心绪萦绕心头,江澄只觉着自己是这世间最幸运最幸运的人。
街市的天灯依旧飘落不定,它围绕于四人身侧,为这番离别又再次相见的场景点缀上温馨与幸福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