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台楼阁交错,一百零八级台阶绵延不断。
湛蓝色的天际下透着一缕春日里的暖阳,台阶下站立的那人因晨风吹拂而墨发缠绕眉间。
那人眉宇之间尽显从容却又夹杂着一丝微弱的惶恐。
初来金陵台,温宁遥望远处的高台琼楼,恍惚之间竟忆起了昔日的岐山教化司。
教化司因岐山温氏对百家建筑的模仿,也有着几百层的台阶。
只是那台阶如今不像是名门贵族的杰作,倒像是世家没落遗留的笑柄。
曾经有多繁华玲珑,如今便有多凄冷落寞。
整理好心下那一缕不知为何而起的忧伤,温宁抬脚一步一步走向金陵台的百层台阶。
每一步都是无比的从容不迫,落脚时却又无比的不舍与眷恋。
他承认自己动了妄念,他起了逃脱罪责,苟延世间的心思。
此去便是真正的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告别人世,告别姐姐,告别魏公子,告别阿念。
还有告别挽月。
倘若还有来世,只盼你我不再投身仙门宗族,只做平常百姓家的青梅竹马。
这一次,让我一直陪在你的身侧可好。
兰陵金氏门生剑指面前的二人,他们眼中的二人一个是傀儡凶尸,一个是温氏余孽。
剑身的锋利同天际下的灿阳辉映,映射出明亮耀眼的清辉。
它闪耀着刺入温宁的眼眸,却衬得他漆黑似墨的眼眸更为清澈见底。
金陵台上高高站立着金光瑶与金光善二人。
只是二人面容上的神情截然不同。
金光善冷漠憎恶,金光瑶以往面带笑容的脸庞今日却是泛起了淡淡忧伤与丝丝怜悯。
台阶旁的金星雪浪吐露芬芳,纯白无瑕之下尽显仙门气势。
金光善温氏余孽,杀吾儿,灭人子弟,其罪当诛。
金光善兰陵金氏今日定要将你们,挫骨扬灰。
金光善嘹亮的嗓音响彻兰陵金氏的湛蓝色天际,温宁却是心不在焉地侧身遥望远处的亭台阁楼。
方才行至台阶之上,他远远地便被人海茫茫中的一个陌生却又无比熟悉的背影吸引视线。
陌生是因她身着的是兰陵金氏特有的衣衫。
熟悉却是因她的身影是自己此生都不愿忘却的惊鸿。
金陵台楼阁交错,远处之人看不清台阶之上所发生的一切。
金陵台虽是旌旗飘扬错落,可他身处高台却是能清晰地捕捉那一抹身着锦衣华服的绰约身姿。
挽月,你也在金陵台么?
上天果然还是眷顾我的,竟让我临死之际还能遥遥地看着你。
金陵台的风景很美,你也这般觉得吧。
他对你好么?
这话温宁自心底自问自答,应当很好吧。
那日于琅琊,金光瑶眼中对江挽月掩饰不下的爱意,温宁又怎会不知。
曾经同她相守一生的约定,只能止步于此。自己的一生太过短暂凄惨,放过她也相当于放过自己。
同你一起欣赏过兰陵金氏璀璨的阳光,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心灵相惜。
心事流转之际,身侧之人紧紧握住温宁的右手。
他虽是感受不到那人指尖上的温热,却赐予了他莫大的勇气。
本是起了妄念的心思,也在最后一次遥望心爱之人之时,满意地放下了所有眷恋。
兰陵金氏高台旌旗从风飘扬,旌旗之上的白色牡丹图徽任然华丽矜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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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你起身去了江厌离的寝殿。江厌离虽是不在你面前表露任何悲痛与伤心,可你却是心下万般难过。
本应是丈夫疼爱,儿子乖顺的场景,也因自己同阿宁曾经犯下的错事而留她一人承担。
在你的安慰之下,江厌离本是藏匿好的所有伤感与难过,还是如云梦江畔的洪水决堤一般尽数摧毁。
她无助地将脑袋靠向你的肩头,你指尖轻抚她柔顺的发丝轻声安慰。
良久,许是这些日子里为金子轩守灵筋疲力竭,又因心中许久的肝肠寸断而渐渐地于你的肩头熟睡。
你在婢女的帮助之下将江厌离轻放至床榻之上。
素手将被褥整齐摆放于她的身上以至于不会因晨风而吹得受凉。
阿姐一向体质不好,弱柳扶风的模样也因这几日的悲痛而更为憔悴苍白。
心中依旧是放心不下,你陪伴江厌离许久方才出了她的寝殿。
本想于兰陵金氏的假山处平复方才的思绪,却因兰陵金氏的门生以宗门事物为由将你赶回了书房。
今日兰陵金氏还是如往常一般萦绕着声声哀痛。
你也不想过多给他们徒增麻烦,便也乖乖地随着婢女回了书房。
毕竟于兰陵金氏你始终是一个外人,始终是为他们带去悲痛与惨剧的祸首。
书房内烛影摇曳,已至深更你却依旧不愿就此睡下。
今日自江厌离寝殿回房,你便觉心中刺痛难耐。
不知是因看到江厌离伤心欲绝的模样还是心中愧怍,你只觉今日想要入睡定是艰难。
指尖胡乱地翻着桌案前的书册,你却心绪更为不宁。
眸中好似又浮现那一抹于云深后山的熟悉背影,那个背影自然是温宁的。
我的阿宁,如今你过得如何?
你会不会因我背弃咱们的诺言而日日伤心,日日萎靡。
还有阿念,我们都还没有陪伴他一同长大,都还没有为他择婚。
看来这一次,又是我对不住你们了。
阿宁,对不起。请原谅挽月的任性与自私。
如今挽月只盼你能将我忘却,不再因我而感伤难过。
心事正百转千折之际,门外竟是响起了守夜婢女们的窃窃私语。
夜阑深更,四周万籁俱寂,便是连婢女们小声说话你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耳畔处萦绕着婢女们细微软糯的声音。可于她们眼中平淡无奇的趣事,在你心中却似当头一棒,晴天霹雳。
今日鬼将军在金陵台发狂,打伤了众多门生。
鬼将军!
阿宁!
本就心绪不宁的你在听到她们的谈笑之间,好似被什么东西将心脏掏出,肝肠寸断。
指尖紧握的书册也因你身体的抖振不安,自手中缓缓跌落在地。
不会的!
不会是阿宁的!
分明今日兰陵金氏还是如往常一般哀怨不停,分明今日没有什么大事发生的!
强忍着心中不安与彷徨,你跌跌撞撞地行至房门。
打开房门之际本守于门外的婢女也因你的出现而面色渐露不安,便是连手中紧握的绢灯也摇摇欲坠。
屋内之人于她们眼中是温婉如玉的,是大家闺秀的。
虽是极其小看她为了权贵甘做金公子的小妾,却在几日的相处之下发觉她落落大方,便也不再过多嚼她的舌根。
来人本应是如往常一般温柔的眼眸此刻却是化作满目猩红与怨恨。
一旁的婢女颤抖着双手轻声道:
路人2姑娘……
路人2发……发生了何时?
指尖紧紧攥住身侧婢女的衣袂,你强忍着身体颤抖,便是连声音都比往日高了许多。
江挽月什么叫鬼将军于金陵台发狂?
江挽月阿宁他怎么会在金陵台!
面前之人因你的质问一头雾水,却又因你的话语里满带愤怒与彷徨而不得不全盘托出。
路人2姑娘……
路人2姑娘你不知么?
路人2今日金宗主同金公子将其余温氏余孽挫骨扬灰。
路人2说是温氏余孽自愿请罪,为少宗主一命偿一命。
路人2就在……
路人2就在金陵台。
温氏余孽自愿请罪,于金陵台挫骨扬灰。
指尖本是紧紧攥着的衣袖也因方才的话语而渐渐失了力道。
阿宁……情姐姐……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阿宁他答应我的,会在乱葬岗等我回来。
放下面前之人的衣袖后你强忍心下缕缕不安与阵阵彷徨,发疯一般地奔向金陵台。
金陵台的百层台阶阴风又起,你失魂落魄地行至台阶之上。
周身凉彻肌骨的冷风也未能将你从思绪之中牵扯出来。
没有。
没有。
没有阿宁留下的任何痕迹,她们一定是在骗我,一定是兰陵金氏的谣言罢了。
心中暗自欺骗自己的谎言令你心下更为不宁,可却又无比渴望她们口中的一切是谣言是玩笑话。
慌乱地低头想要找寻一丝蛛丝马迹,可你却心中不愿自己能于金陵台找到些什么。
远处开得最盛的那一朵金星雪浪的花蕊之上,静静地躺着一副饱满艳丽的荷包。
只是那荷包针脚凌乱,便是连图案也难看得不似出自女子之手。
“挽月你别说。”
“兄嫂绣的鸳鸯荷包就是比你那个什么狮虎瑞兽荷包好看。”
狮虎瑞兽荷包……
阿宁……真的是你。
你怎的这么傻,怎的这么傻。
荷包被金星雪浪上的露珠尽数打湿,你将它拿起放置离心头最近的地方。
胸前本是干燥整洁的领口也因荷包上的污秽弄脏。
指尖轻抚荷包上凌乱的针脚,指尖流转之处无不依依不舍,无不悲痛欲绝。
许久你才轻声低语道:
江挽月阿宁。
江挽月我带你离开这里。
江挽月离开这个腌臜不堪的世俗,离开兰陵金氏好不好?
你的话语自是没有任何人回应,因为温宁再也无法回应你了。
这一次,你是真的弄丢了他。
这一次,他是真的离你而去了。
金陵台晓风又起,残月高挂。
台阶之上孤身跪着一人,她手中紧紧攥着一副肮脏破烂的荷包在低语呢喃。
似恋人之间的互诉衷肠,似情人之间生离死别的最后一次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