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数日，便是热闹红火的传统节日——上元佳节。在皇宫里，倒也无甚多新鲜事儿，只是各宫贵人主子、阿哥格格齐聚宴客正殿，与乾隆皇帝一起吃顿皇家团圆饭，话话家常。
许是近日连日来为朝堂的事奔忙，过于疲累，陪太后与乾隆用完晚膳的永琪，换回了百姓的便装，静坐在马车内。一路颠簸，永琪只觉胸口隐隐有些沉闷，随手撩起了窗格子的竹帘。
一阵冷冽的空气倏地侵入马车内，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腊月尽，俏春来。眼下已是正月十五，气候却丝毫不见回暖。
忽然，远处星星点点的亮光跳入他的眼帘，如盏盏明灯，将丝丝暖意融入心间。那消散在寒夜里忽远忽近的欢笑声，更引得他兴致盎然，欲一探究竟。
永琪嘴角轻轻上扬，勾起好看的弧度。
“小桂子，你先赶车回府，我到街市去一趟！”
“主子，让小顺子跟您一道去吧！今儿个街市上有灯会，拥挤得很！”小桂子眼看着自家主子轻盈一跃便稳稳落了地，忙是勒住缰绳，大声喊道。
“谁也别跟着，我自有分寸，放心回去吧！”没等小桂子反应过来，那从容自在的嗓音已湮没在一阵烈过一阵的寒风里。
正月十五这天，是民间一年一度的上元灯节。今夜的街市上，明灯错落，火树银花，处处流光溢彩，灿烂的辉光几乎将半边天都要照亮。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豪门贵族车马喧天，老百姓们欢声笑语，通通汇成一片。三三两两结伴出游的人们，或驻足花灯前品头论足，或聚于小食摊前大快朵颐。
永琪跟着如小溪流般缓缓向前移动的人群，漫无目的地走着。街道两边，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
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 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一盏盏花灯明艳照人，犹如光的海洋，照得游人的脸庞亮堂堂。犹记当年，还是孩童的他，拉着额娘愉妃的手，一步一颠地在街道上走着。那时，他还是第一次到街市上观灯，对周遭的一切都感到新鲜。时不时蹦着叫着：“额娘，快看，兔子灯！”时不时又奔到小摊前，耷拉着小脑袋，看小贩糊纸人看得入了神。
“这位公子，来碗阳春面吧！天寒地冻的，也好暖暖身子啊！”小贩高亢的声音将他的思绪又拉回眼前。
空气中升腾的白烟熏蒸在脸上，永琪眼眶却有些发酸，他轻声婉拒道：“谢谢，不必了。”
形状各异的花灯，个个扎得栩栩如生，叫人叹为观止。纵使自小在皇宫里长大，见惯了各种奇珍异宝，此刻亦不得不在心里喟叹劳动人民的心灵手巧。
这是京城里最为繁华热闹的安华坊。平日里，这里就是游人们游乐的一方宝地，今夜更是热闹非凡。灯市口灯火齐明，各种纱灯、纸灯、玻璃灯、明角灯、通草灯，一排排，一列列，绚丽辉煌的光彩，直教人目不暇接。
永琪挨着错落有致的花灯，缓缓向前踱着步子，只是走马观花，并不曾驻足观赏。
然而，他却在一盏花灯前停下了脚步。准确说，他被这盏花灯吸引了。花灯外形并不算华丽，但却十分精巧，内里点缀着一只振翅欲飞的燕子，暖融融的光一点点从燕身里透出来。
燕子！镶满金丝羽毛的燕子耳环，在他心中一闪而过。
一丝温暖的火苗冉冉在心底燃起，永琪不由自主伸出双手，轻轻扶住了燕子花灯。几乎同一时间，另一双手也轻柔地覆上了花灯，与他指尖相触。
从未有过的微妙之感迅速由指尖传遍全身，永琪只觉心跳瞬间加快了节拍，如鼓轻擂。是谁如此凑巧，与他一样，同时看上这盏与众不同的花灯？相信花灯那一面的有缘人亦是存了这番心思吧！
两双手同时往侧边移开了花灯，动作轻缓，温柔，如捧珍宝。刹那间，四道目光瞬间交接在一起，电光石火，空气中似擦出耀眼的火花，惊叹，蓦然定格。
“仙女妹妹……”在怔忡了好一阵后，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这四个字。是她，那个梦里的小仙女！澄澈的大眼睛，如天山上纯净的湖水，蕴着盈盈动人的波光。那双让人过目不望的眸子，他绝不会记错！此刻，在这双如星熠熠的美眸里，也清晰地映着他自己的影像。
“你......”与永琪面对面的她，亦是一脸如梦的表情，目光久久不曾从他温润的俊脸上移开。
两人对视了半晌，竟都忘了要将目光从对方脸上撤回。还是她打破了这刻的沉静，放开了双手，眸中满溢狡黠的光芒：“哎，你是谁？你也喜欢这盏灯？”
永琪一愣，亦是回过神来，松开手，有些哑然失笑道：“是，我喜欢，这灯，很特别。”
直到这会儿，他才仔细打量着眼前真实存在的梦中佳人。即使是如此近距离地凝视，她如玉如瓷的脸庞依旧找不到一点瑕疵，樱桃小口不点而红，一头绸缎般的秀发只简单挽了个垂鬟飞星髻，随意拈了几朵粉白色海棠花珠钗，发鬓边垂着两小撮碎发。其余的秀发，均绑成一条粗长的发辫，在末尾用粉头绳结起。身上着着一袭娟秀月白长裙，外套玫红锦缎小袄，衣裙边角细细制着雪白色兔绒，恍若雪地里出尘的精灵，柔中带媚，不失清致。
心微微一振。她竟是比梦中更为惊艳。
想起她刚才问出口，自己没答完的问题，他碍于身份不好挑明，但出于礼貌，仍是微笑拘礼回应道：“姑娘，失礼了，我姓艾，单名一个琪字。”
“艾……琪？爱奇？”眼前佳人顿时乐了，咧嘴一笑说道，“你的名字，怎么读起来怪怪的？难不成是因为喜欢稀奇古怪的东西，你爹娘才给你起这名字？哈哈……”
“咳，咳……”永琪听到她这番无厘头的“解名论”，顿时哭笑不得，忍不住解释道：“姑娘，我的琪是王字旁的琪，琪玉之琪，并非奇怪之奇啊。”
姑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吐舌道：“哦，是那个琪啊，不过，也是个笔画挺多的字儿。”
不知为何，她与他只是初次相见，却好像很久之前就已经熟悉了。她灿然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贝齿，声音如银铃般清脆：“说起来也奇怪，我一见着你，就觉得好亲切，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而且，我们看上同一盏花灯，至少这点，就证明我们有缘！不如，交个朋友如何？”
这几年游历江湖，他也见过不少女子，然而如她这般热情率直，天真坦荡，他却是头一回见。
永琪一脸欣赏地瞅着她，说道：“当然可以，难得有缘。”
她用黑白分明的眸子快速将永琪扫视了一番，脸上流露出少女独有的娇憨可爱之态，嗓音甜柔：“看起来你应该比我年长，今后我便喊你艾琪哥哥，好不好？”
那软糯甜脆的嗓音如汩汩清泉沁入心田，永琪只觉心没来由地一动，当即应下道：“好，自然是好的。只是，我要怎么称呼姑娘？”
只见她大眼睛滴溜一转，目光又落回那盏燕子灯身上，故作神秘道：“这上元灯节花灯无数，知道我为什么独独看上这燕子花灯吗？”
看永琪一脸不解的模样，想来并不知晓写其中缘由。她秀眉轻扬，得意地道：“因为，燕子就是我本尊，我名字，就叫小燕子！”
小燕子？听多了正儿八经的名字，这样的名字确实别有新意。她还真像一只机灵活泼的小燕子呢！这名字倒是适合她。“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小燕子，小燕子……好名字，很特别的名字，我记住了。”永琪眸中星芒点点，唇边不自觉地抿出一抹赞许的笑容。真没想到，梦中佳人除了自带一股捉摸不透的神秘感，连名字都如此独特写意。
“太好了！那我们就算认识了！”，小燕子爽朗一笑，大方地拍拍永琪肩膀，展露她哥们儿义气的一面，又东瞅瞅西望望，一双大眼睛如星闪烁，高兴非常，“对了，今天是上元节，街市里好玩的活动可多了，有舞狮，舞龙灯，击花鼓，踩高跷……好多好多，我们去见识一下，好不好？”
花灯暖黄的光亮薄薄地打在她俏丽的脸庞，笑魇如花，如日初升，暗蕴希望。这样的笑容，莫名让他感觉安心。
今日宫里喧闹了一整日，此刻又巧遇自己魂牵梦萦的梦中人，永琪只想寻片安静的地儿，与她多说上几句话。哪怕只是静静地待在一起，他亦是心满意足。
永琪按住心头的喜悦，声音润朗，一如往常：“今夜街市上虽是热闹，可惜过于喧嚣，不如寻个可以静心谈话之处，你看如何？”
“安静的地方？我想想啊……”小燕子目光快速扫过满街的花灯，忽而灵机一动，“有办法了！走，我带你去个不吵杂却又有意思的地方！”
言罢，她已一把拉过他的手，迈开快步往前跑去了。
不多时，小燕子便带着永琪来到了护城河——秀水河河边。远眺而去，上百盏形状各异的花灯，在广阔的河面上飘飘悠悠，璀璨的光亮映得河面一片波光粼粼，在这寒冬夜里更显妖娆多姿，增添几许醉人的柔情。
“艾琪哥哥，你看，这里景色如何？”半晌，小燕子才将流连于河面的目光收回，转头问永琪。
永琪浅笑，颔首道：“没想到，花灯放到水里，亦是别有一番韵味呢！”
“那可不！你不知道了吧，上元节还有在水里放花灯的习俗，人们都会借花灯来祈愿祝福，来，你也许个愿吧！”
见永琪还望着水面的花灯出神，她又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几下，“哎，跟你说话呢！去年上元夜，我也是在这里放花灯许愿，没想到我的愿望就真的实现了！”
看着她天真无邪的眼神，哪怕心里有再大的烦恼也会顷刻烟消云散。“好，我们也来放一盏。”
很快，永琪就在护城河边买来了一盏花灯。“这儿水深，怕你不熟水性，让我帮你放吧。”小燕子乐颠颠地接过了花灯，小心翼翼地踮足至水边，双手轻轻一送，将花灯往水中推了出去。
不熟水性？这小燕子大概不知道，他小时候还被戏称为“小锦鲤”吧！小燕子……小锦鲤……永琪在心里将这两个名字喃喃了数遍，抿唇一笑，又转头望向她，捕捉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花灯随着水波一荡一荡，很快就飘出了数米远。“艾琪哥哥，快，快许愿，像我这样！”小燕子扯扯永琪衣袖，双手抱拳立于胸口，提醒他道。
永琪满含柔情地睨了她一眼，也学着她的样子，轻阖双眼，在心里默念他一直以来最大的期盼。
须臾，小燕子又恢复了动若脱兔的模样，将双手拢在嘴边喊道：“秀水河，谢谢你！帮我实现了愿望！我以后，一定每一年都来放花灯！”
望着眼前纯如稚子的梦中佳人，永琪只觉心上铺满暖和的棉花，柔软而又充实。
夜渐深，寒风席卷而过，地上的落叶打着卷儿飞了起来。小燕子笑着喊着，小嘴呵出阵阵白汽，脸蛋却更显红润，粉嫩嫩如初熟的苹果，煞是可爱。
永琪不自觉看愣了。
佳人一如梦中，娇俏可人，淳朴天真。有那么一瞬，他差点没忍住，就要把自己与她这番梦中境遇说与她听，好让她明白，他与她这场相遇，绝非偶然，而是命定。
“嘭……”“啊……”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下一秒，小燕子已扑到了永琪胸口，双手紧紧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裳，如一只受惊小兔。
在她扑进怀里那一霎，永琪出于本能地抬起双手，扶住了她的肩头。
“别怕，是烟火。”他柔声安慰，话语中满是怜爱。
随着更多的烟火一簇簇升上高空，炸开了灿烂的火花，小燕子才惊觉自己靠在永琪怀里——这个明明初相遇却好似认识了好久的男子怀里。
她倏地红了脸，一下子推开了他，心口禁不住咚咚直跳。
直到这刻，小燕子才悄然抬眼端详永琪的模样。她承认，他长得真好看。那双黑亮的眸子像沉入了碎星墨玉，随着目光流转而华彩四溢，面容清俊和气，唇角笑容轻绽，只如朗月入怀，辉然清雅，又如春风拂面，和煦宜人。
“我……我……对不起啊，我刚才被吓到了。”小燕子难得放慢了语速，脸上烧了起来，竟露出了羞赧之态，急忙东张西望掩饰窘态。
永琪倒是大方一笑，说道：“没关系，那么突然的巨大声响，确实挺吓人的，”他搓搓双手捂了捂暖，“夜深了，更深露重的，我还是先送你回家吧！”
听永琪这么一说，小燕子好玩的心性又藏不住了，努努嘴道：“再玩一会儿吧！”
“这样吧，我们沿着护城河岸走，看看烟火，到了下游再绕回安华坊，我给你买糖人，你就让我送你回家，行不行？”
永琪只记得，小时候每次回额娘家里，舅父舅母都是用这招逗哄爱哭的小表妹。
这招果然管用。小燕子眼睛一亮，激动不已：“艾琪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糖人？”
“因为，我小时候也喜欢吃。”永琪依稀记得，孩童时代，每次吃完糖人，嘴里甜滋滋的味道。
两人相视一笑，肩并肩向前走去。
这一夜，于他，还是她，都是一个美好难忘的夜晚。那深深相望的一眼，心海的涟漪久久不散。或许，是缘定三生，更是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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