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总是黑的。
透过那扇方形的装饰能够看见被难以解读的光亮照出的每一片混凝土或钢铁拼凑的建筑物,凹凸不平镶嵌在永远停滞在晚霞模样,凝聚不出云层的天空。我趴伏在窗边落灰的台沿上,转过身子改成倚靠,小臂交叠着拢在胸口。
他蜷缩在角落,身体弓着,胳膊把膝盖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一团试图折叠自己的软毛线。那根从皮手套里露出来的食指指甲修剪的很圆,角质蛋白底下护着的软肉因为过度挤压死去一大片红细胞,由浅粉色转得发白。
恐惧几乎从那具被牛仔夹克和无袖马甲裹着的身子里流出来,从任何一处钻得进空气的地方往外漏,袖口,裤管,衣领,鼻腔和死死抿住嘴唇,却还要偶尔张开交换氧气的嘴。
我想起来我们第一次见面,太过仓促,太过突然,手枪被端起来指着那张还很饱满的脸时他只是下意识的举起双手,这种漂亮的小情绪没来得及酝酿到烂熟。
你想要什么,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下唇哆嗦的厉害,平时很低很哑的西部腔因为浓度过高的气音变得单薄很多,近乎退回青年。厮打换来的顺从可以保持的很稳定,又非常摇摇欲坠,不会向前偏移而是向后恶化,被拳锋磕裂的嘴角在我的靴底踩碾地板时开始抽搐,眼泪从发青的眼眶涌出,味道浓烈的恐惧像一枚实心香薰球,被一大把火柴点燃灼烧,烟气把房间填满,怎么都不会散掉。
他当然顺理成章的求饶了,尖锐而细小的假音被从牙缝里像变质的酸奶油一样挤入我的耳朵:
“求你了,求你了。”
重复不断的求你了,好像说得够多就能把时间倒流回四小时前我用胶带死死捆绑住他的嘴巴的前一秒,好像我在那前一秒突然改变主意,轻轻拍拍他的肩膀然后说:我不想绑架你了,祝你度过愉快的一天。
事件的主角早就完全放弃掉反抗或者拔腿逃跑之类的行为,肚皮上沾着作战靴前端渗进去的淤青,小腹被反复踢打带来的反应和流产没两样,面部扭曲地倒在地上,然后带着干呕声爬起来蜷缩进墙角,就像现在这样。我蹲在地上和他平视,那双眼睛飞快地跳跃到看不见我的地方又飞快地折回来,从鼻腔里乖顺又讨好地,笨拙地哼出一声疑惑性质的动静,等着我对他做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
说实话我并不擅长折磨,视线交接在一起的时候他的两颗眼珠刚刚被泪水泡过,粘着一层红血丝,黏糊糊的在眼眶下面的位置摊开一片高光。于是我又开始回忆,怎么会把他抓来这么小又这么闷,只有一张破床和一扇钉了硬纸板,只有打开后才能被外界看见的窗户的地方。
啊,对,我要和他度过二十四个小时,二十四个小时后像交易什么死物似得把他重新塞进另一个人开来的货车车厢里,一场自己原本从来不会接的,那种传统意义上的绑架。
也许是被我盯的有些难受了,视野里红肿的眼睛疲劳地眨了几下,颤巍巍地,小心翼翼地改成去看地板上一只安静的死苍蝇,呼吸从来没有平复过。我突然觉得非常无聊,想法从脑子里蹦出来的一刻就被身体接纳,其实任何能消磨时间的事情都会被接纳,也因为我忽地意识到房间里有一张破床。
惊恐的尖叫又跟着冷汗和盐水涌出来,声带和汗腺泪腺同时运转,乱糟糟的卷发被手指拽着拖向可能被蟑螂和耗子睡过的旧床板,单色床单起了难看的褶皱,和衣服糅杂在一起,就变成一大团颜色不一样的更加难看的褶皱。
男人可以发出女人的声音,至少他现在可以,尾音困惑上扬的同时还有乱麻般织不干净的慌乱和不可置信,一些词汇被重复的频率变高了,反抗也被捡回来,我只能用拳头让他再流一次产。
“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嘴里的台词变得和这个房间一样无趣,仅仅是每一句的声调和音量大小不一样,参差不齐的语速相当令人烦躁。于是我说:“你他妈就不能闭嘴吗!”他还没回答,鼻腔里变硬的血痂重新湿润起来,颜色沾染到我的指关节上。脸颊凹陷进去的动物终于学会扮演一个只会发出声音的死人,四肢疲软地瘫痪在床面,被从代表着人类社会的衣物和配饰里剥落出来,变得与牲畜一样原始又温顺。
永远不要问一个神经病做任何事情的理由,就像永远不要问子弹怎么会把你打死,相当他妈的愚蠢。我们有整整二十四个小时,手机屏幕里的消息框是这样说的,二十四小时之内保证他是完整的,就像那堆开始往地板上滑落的衣物,被灰尘弄脏,没有关系,保证它们还是可以被穿的。
我的名字和姓氏被翻搅进口水卡到喉咙而开始变得难听的呻吟,听起来他下一秒就要开始吐。在反复的机械行为里我还是不可避免开始考虑用手掌捂住他口鼻以外的事情,比如说二十四小时,做完这一切后还该干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