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本无对与错,何必执着,黑子白棋,落与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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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蓠,古书上的一种香草。
紫禁城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早来了很多。
一场雪,和着数不尽的思念,有如飘飘欲坠的蝶,尽数飞来。一转眼,便是满地梨花,残花如冢。
“江蓠姐姐?”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打断了江蓠的思绪。
“江蓠姐姐,你的茶都凉了,我帮你换一盏吧。”一张长相还稍显稚嫩的脸映入江蓠的眼帘。
江蓠略一愣神,才想起这个小宫女是自己调来的小柔。
“嗯。”江蓠点点头。
“那小柔下去了。”小柔的眼睛弯弯的,天真得像藏了一轮月亮。
江蓠望着小柔离去的背影,轻轻一笑。
倘若世间人心清若水,何来秋风悲画扇?
一个柔字,便包囊了世间所有最好的情感,柔情似水,执子流年,无须太多虚妄,就成为一世清欢。
江蓠第一次见小柔,还是萧瑟的秋天。
江蓠去内库房拿人参,远远地,就看见一个年长的嬷嬷在训斥一个小宫女,小宫女想哭却不敢哭出声,唯唯诺诺的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兽。
江蓠看着,手中的绢子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还是走了过去。
“张嬷嬷,为何要如此大发雷霆呢?”江蓠轻轻的问了一句,吓得正在训斥的那个宫女赶紧跪在地上,讨好的回了一句:“江姑姑好。”
“嗯。”江蓠只是给了一个单音。
自田贵妃的事后,宫人们心里都清楚,这位江姑姑,可不是好欺负的。
“江姑姑,这小蹄子做事毛手毛脚的,险些打碎了瓷瓶呢!”这位张嬷嬷不屑一顾。
江蓠却不答她,望着伏在地上十四五岁的小宫女,眼神有些恍惚。
“你叫什么?”江蓠弯下腰,轻声问道。
“月……月儿。”小宫女颤声道。
“月儿?”江蓠笑了起来。
“你刚进宫?”
“是。”伏在地上的小宫女瞥见江蓠的腰牌,头低得更深了。
江蓠的目光扫了一眼小宫女红彤彤的手,心里已有了定数。
倒像是多年前的影子。
“江姑姑,这月儿做事啊,太……”张嬷嬷还未说完,就被江蓠打断:“我那儿缺一个倒茶的宫女,月儿补上吧。”
“啊?江姑姑,这……”张嬷嬷吓了一跳。
“有问题?”江蓠回头,嘴角藏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没有,没有……”张嬷嬷连忙说,回头对着那小宫女,却是换了一种语调:“还不谢过江姑姑!”
听张嬷嬷的一番话,伏在地上的月儿才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纯粹得像一轮新月。
“谢谢江姑姑,谢谢江姑姑!”月儿稚嫩的脸上,总算是有了笑容。
江蓠看着她,同样回以微笑。
“不过,’月’这个字……”江蓠收起笑容,望着月儿的小脸,沉吟片刻,最后说道:“改个名字,就叫小柔吧。”
“是,多谢江姑姑。”月儿笑着,脸上是掩饰不住的赤诚。
所谓月字,阴晴圆缺都是月,悲欢离合也是月,缘浅缘深,大梦成空,也都是月。
倒是不如柔字。
江蓠从库房往回走时,瞥见地上一长一短的影子,无奈的叹了一声。
落叶扫秋霜,又是一年晚风凉。
其实哪里是喜她天真赤诚,只是,想挽回自己曾经的影子罢了。
“江蓠姐姐,喝茶。”小柔换了一杯碧螺春,说道。
江蓠回过神来,掀开茶盖,顿时芳香四溢。
江蓠瞧了一眼小柔,小柔的脸上,却有欲言又止之意。
还真是个孩子,江蓠心想着。
“怎么了?小柔。”江蓠轻唤一声,把在游神的小柔拉了回来。
“江蓠姐姐,我听说……”小柔吞吞吐吐的说道。
“说吧。”江蓠倒是忍不住笑了。
小柔望向江蓠,小声说道:“我听说……皇上……皇上和皇后娘娘大吵一架。”
江蓠本是端着茶盏,闻言又放下了。
江蓠的眼睛里已然没有了笑意。
“是么?”
室内茶香如旧,芳香有如胭脂,空气中氤氲着醇香,正是佳酿。
菊花炭的火星跃动着,室内依旧温暖如春。
但这已经是冬天了。
江蓠坐在案前,听着熟悉的脚步声,手中的珠串一顿。
“回来了?”江蓠回头,浅浅的笑着。
小剪子笑着,随意的坐下来,毫无帝王应有的架子,脸上也不见朝堂上的凝重。
很多事情,小剪子不会与江蓠说,但其实彼此又何尝不是心知肚明。
“今天朝堂上有什么事吗?”江蓠递上一杯浓茶,漫不经心的问道。
“你觉得呢?”小剪子带了些调侃的意思。
“皇后娘娘怎么样?”江蓠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玩笑,直接问道。
四目相对之下,小剪子下意识的避开江蓠的目光。
江蓠希望得到回答,回答她的,却只有萧索的风声。
终究是没有回答的。
“我们下棋吧。”小剪子放下手中的茶盏,避开江蓠的问题。
一颗黑子,已悄无声息的放在棋盘上。
“好。”江蓠同样放了一颗白棋,眼眸中深深浅浅,最终结为一汪清泉。
楠木嵌螺钿云的香案上,一盏青玉长信宫灯寂静的燃着,而案上是枝枝腊梅,却有如半褪的胭脂,娇艳欲滴。
黑白棋子敲落,棋盘上又是另外的风云。
交杂在棋盘上的棋子如星云密布,一时难辨输赢。
小剪子轻轻的放下一颗黑子,开口打破沉默,说道:“几日不曾与江蓠下棋,这棋艺渐长。”
江蓠揽了一粒白子,正犹豫间,听得小剪子开口,回道:“几日不见小剪子,什么事都不肯说了。”
江蓠嘴上说着,而手中的那颗白棋却不再犹豫,轻轻一点,便已横在了黑子之间。
顿时棋盘上风云突变。
“如何?”江蓠抬头,四目相对之下,江蓠的眸子里如盛满了星辉。
璀璨如烟火,亦明澈如清泉。
既是问下棋之道,也是问处事之道。
一颗黑子,四下望去,皆是白棋,已成穷途末路之势。
“江蓠。”
“你赢了。”
只差一步,便是全盘皆输。
“李自成起兵反抗,浙东有大旱之迹,辽北灾荒四起,尸横遍野。”小剪子说道。
江蓠的手却一颤。
“其实,我何尝不知道袁崇焕是无罪的呢?”小剪子抿了一口茶,放下了那颗黑子。
放眼望去,棋盘上,已是山穷水尽。
江蓠张了张口,却一时苍白得发不出声音。
“但我不杀他,朝堂更有大乱。”小剪子望着江蓠,眼睛里染了淡淡的寒意。
“江蓠,你与皇后都认为我冷酷无情,可这是我想要的吗?”小剪子问道,眼睛里透着疲惫。
江蓠手中攥着的那颗白子,始终没有放下。
棋局已经明朗,何必执着答案?
窗外的雪,一直没有停。飘飘洒洒,像掩盖了这个漫长的冬,也掩盖窗内相对而坐的两人。
江蓠没有说话,小剪子也没有开口。
只有桌上的棋盘,昭示着这一切的对与错。
其实世间本无对与错,何必执着,黑子白棋,落与不落。
许久,只听到小剪子的一声轻唤:“江蓠。”
一切仿若当年。
只可惜已不再是少年。
“替我把那件旧衣给皇后吧。”
江蓠静默良久,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有些沙哑:“好。”
而桌上的那盘棋,最终没有下完。
江蓠进入殿内,刚掀起帘子,就看见了那个落寞的身影,素色荆衣,任凭青丝飞扬。
枕前纵有千般愿,无奈青丝换白霜。
“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听到江蓠的声音,轻笑出声:“江姑姑来此为何?”
“皇上让我送一件旧衣给娘娘,还望娘娘笑纳。”江蓠回道。
“是么?”皇后回过头,脸上不施粉黛,语气里竟是淡淡的嘲讽。
江蓠抬头,眼睛里看到的是另一个自己的倒影。
窗外凝成雪,纵使梅花开。
“拿过来吧。”许久,才听到皇后平静地说,眼睛里竟是毫无波澜。
江蓠愕然,与那双深黑的眸子相对,便突然明白了皇后的心。
无过是,哀莫大于心死。
皇后的声音已不带任何情绪:“江姑姑请坐。”
一件旧衣,平平整整的放在了皇后的面前。
一针一线,皆是心头血所注。
只可惜,所爱之人,非爱我之人。
皇后抚摸着这件旧衣,眼神有些恍惚。
“这件旧衣,是三年前我给皇上缝的。”皇后的声音里充满了自嘲:“可是你见过他穿过吗?”
“江蓠。”皇后苦笑一声。
“他身上的衣物,分明不是我的针脚,那是你缝的,对吗?”皇后的眼睛里,泛起一层薄雾。
江蓠抿唇,许久,才张口道:“抱歉。”
这是江蓠唯一能给皇后的话。
江蓠来时,就已经有所心理准备,只可惜,结局还一样。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这是世间最好的希冀,但既然是最好的希冀,就注定有人为此受伤。
“江蓠,我不怪你。”皇后平静的回答道,一双眼睛无悲无喜。
“那这件旧衣……”江蓠小心翼翼地问道。
然而半天却没有听到回答。
原来不想说出口的,不止江蓠一个。
“那江蓠先下去了。”江蓠垂了垂眼睑,说道。
“这件旧衣,江姑姑还是带回去吧。”皇后突然叫住江蓠。
“你知道的。”皇后像是对江蓠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江蓠回头,突然明白皇后的意思。
给别人的原谅,何尝不是对自己的饶恕?
“是。”
江蓠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看那个背影,心里的话还是说出了口:“原谅他吧。”
江蓠说完便走了出去,她没有回头,皇后也没有回头。
江蓠也没有听到答案。
有些问题,可能一生都没有回答。
江蓠走出殿外时,却意外的发现,雪已经停了。
正是一地梨花碎,遍地炎凉。
江蓠踏了上去。
遥看庭前几株雪,留得人间尽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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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为什么(四)投了二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