饯别一碗粥

很多时候，她都想这个梦一直延续下去，到她和朱霖老到牙齿都掉光，到他们合葬于一方土壤，但这样子体面的生活貌似不属于周舟。

　　1937年，上海沦陷，有钱人家顶不住这硝烟的，都坐着渡轮出国去了。周舟坐在暖阳下的书桌前，小算盘拨得响，她紧戚着眉，最近收支有点超了预算了，蓦地，有人进来抱住她的腿，甜甜的叫她，“娘亲，陪我去玩嘛。”

　　周舟俯身摸摸小姑娘的头，“小笙，娘亲这会儿没空，去找爹爹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小姑娘拧巴着脸，还是答应了，正准备走出去，朱霖先进来了，“周舟，你整日看账本别也熬的眼睛坏了。”

　　身后的仆人递上一杯蜂蜜水，周舟站起来，把朱笙抱起来，和朱霖一道坐在书房的小沙发上。

　　“少爷，这些天日子不太平，物价涨得厉害，我不精细着点，这么多张嘴可怎么养活?”她顿了顿又道，“我和诗倾商量过了，这么多年情分，她已经给你在美国联系好了医生，我打算让您先去美国避避风头也治治眼睛。”

　　朱霖抿着唇，很明显，他并不满意这个提议，“那你呢?”

　　“我又不会说英文，去美国干什么?再说……”周舟黯然的垂下头，她有她的难处，这些年在朱霖这里，给老周家的银钱不算少的，现在上海动荡，周婶子想让她也把周良送出国继续读商科，但是，船票只有三张，一张给朱霖，一张给小笙，一张给周良，她怎么去，偷渡么?还是游过半个地球?

　　“周舟，你是我的眼睛，我没了你……”朱霖握住她的手，都能感到她微微颤着的样子。

　　“少爷去的路上有我弟弟和阿笙照看着，到美国以后，诗倾找的人会来接你。”

　　她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为她自己考虑分毫，周舟的安稳日子没教会她怎么自私，她的心从前填满了朱霖，现在也是，她不可能看着朱霖狼狈的同上海沦陷，她要他活着，哪怕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我不同意，周舟，要么我们一起走，要么我们一起在上海。”

　　朱霖这样说着，周舟是感动的，她拿岁月换来朱霖对她的爱情，她甚至要感谢多年前的那场意外，让她从朱霖的丫鬟变成他的眼睛再到他的心里去。

　　“再说吧。”周舟淡笑着喝茶，另一只手拍拍朱霖的手背，“办法总会有的。”至于是什么办法，周舟也还没想出来。

　　船票上的日子到的那一天，周舟收拾着行李，给小笙和朱霖换了新衣服，周良为他们提着箱子，“姐姐，这是娘让我带给你的。”

　　周舟接过那个绸布包，里面是一只翡翠镯子，“这不是要给你未来媳妇的么?”她还抽了心思打趣，转而正色到，“这是你的东西，收好了。”她还没有傻到以为周婶子会把这么些贵重东西给她的道理，这肯定是周良的私下的主意，“我又用不着。”

“周舟，你自己的票买好了吗?”朱霖一天要重复千百遍的问题又来了，周舟都懒得回答他了，但还是说到，“嗯，准备好了的。”周舟让人送一碗薏仁粥来给朱霖喝了，“离开的日子当然要喝粥才行。”

“娘亲，阮阿姨呢?”

周舟笑笑“你阮姨早就逍遥快活去了。”

最感谢这场战争的恐怕是阮诗倾了，她幸运的在这一年熬死了阮老爷，然后火速和朱霖办了离婚手续，跟着那位等了她多年的男人一起远走高飞了。

走的时候，阮诗倾还舍不得的拉着周舟的手，“周舟，你和朱霖一定要好好的，谢谢你们。”

周舟还笑她这个时候没骨气起来，但她自己那日也是哭的不行，她这辈子最好的朋友非阮诗倾莫属了，这话要是说给十七岁的周舟听一定会笑掉大牙，可命运就是爱这么捉弄人，周舟的一生颠簸着，苦难和恩泽交替着降临，你看，现在随着安稳日子接踵而来的便是周舟不知所去的未来。

她当然是没有上船的，她到了渡口跟阿笙说自己去买些蜜饯好路上吃，朱霖还笑话她嘴馋的习惯没变。

朱霖看不见，看不到周舟此时的表情有多难看，看不见她又哭又笑的丑出天际的样子，她的身影伴着高跟鞋声渐渐消失在朱霖的视线里。

就让他恨她下半辈子，也得活着才行。周舟想，她那么卑贱的活着，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这世上苦难一直如常么?”二十七岁的周舟站在上海的码头前目送渡轮远去，她捂着嘴哭起来，即便苦难如常，但爱情却依然甘甜如蜜，这是在周舟的苦难的日子里唯一能慰藉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