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照

大学行政楼的空调开得太冷。陆今安坐在硬木椅上，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在眼镜镜片上凝结成雾。对面的评审委员会主任推来一份文件，纸张与玻璃桌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有人匿名举报你的《庄子》版本研究引用问题文献。"主任的钢笔轻敲着那份标红了的打印件，"特别是关于李文藻校注本的分析部分。"

陆今安接过文件，熟悉的字句跃入眼帘——这正是他上个月发表在《东亚哲学》上的论文。被红笔圈出的段落旁边，有人用工整的楷体批注："资料来源为陆远声1999年争议性手稿，未经学术验证"。

"我父亲的研究方法确实...非传统。"陆今安摘下眼镜擦拭，耳后的白痕在荧光灯下格外明显，"但这些结论我已经用现代技术重新验证过。"

"问题不在这里。"主任压低声音，"举报人暗示你父亲当年在明心书院的数据造假，而你在刻意掩盖这一点。"

陆今安的指尖突然麻木了。他想起胶片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实验数据，父亲笔记中"必须停止"的潦草字迹。空调的嗡鸣声中，主任最后的话语像钝器砸来：

"校方决定暂停你的职称评定，直到调查清楚。"

走出行政楼时，盛夏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陆今安摸出手机，发现叶知年两小时前发来的消息："找到程静舟的护工了，速来店里。"

他犹豫片刻，还是拦了辆出租车。窗外的校园景色飞速后退，几个学生笑着走过草坪，那种轻松让他胸口发紧。腕表上的逆走指针停在三点四十七分——自从父亲去世后，时间对他而言就失去了向前的意义。

"岁月留痕"的门铃响起时，叶知年正用镊子夹着一片极薄的金属箔对光检查。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抬："护工说程静舟三个月前就被接走了，但留了东西给我们。"

陆今安沉默地放下公文包。叶知年这才注意到他异常苍白的脸色和扯松的领带。

"怎么了？"

"没什么。"陆今安生硬地转移话题，"找到什么了？"

叶知年眯起眼睛，但没有追问。他推过一个牛皮纸信封："照片和钥匙。护工说程突然清醒时给的，嘱咐必须交给'陆远声的儿子和叶女士的孩子'。"

陆今安猛地抬头，镜片后的瞳孔紧缩。照片上是明心书院门前的合影：年轻的陆远声站在左侧，右侧是叶知年母亲，两人中间是意气风发的程静舟。背景的匾额上"明心书院"四个字清晰可见，而照片角落的日期显示这是爆炸前两周拍的。

"他们认识..."叶知年的声音突然变得陌生，"你父亲和我母亲。"

陆今安伸手去拿照片，却碰翻了手边的茶杯。褐色的茶汤在照片表面蔓延，显露出原本被隐藏的细节——叶母手中捧着一本靛蓝色封面的书，书脊上有道独特的金线装订。

"就是这本《庄子》..."陆今安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叶知年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的眼神变得锋利而冰冷："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什么？"

"我们相遇不是巧合，对吗？"叶知年抓起照片，"你找上我的店，是因为知道我母亲——"

"我发誓我不知道！"陆今安也站了起来，公文包掉在地上，散落出校方的调查文件，"直到看到林老那份笔记前，我根本不知道叶昭华是谁！"

叶知年的目光落在散落的文件上。"学术不端调查"几个黑体字格外刺目。他冷笑一声："所以你接近我，是为了挽救自己的学术声誉？用我母亲留下的线索为你父亲平反？"

"不是这样！"陆今安抓住他的手腕，却被狠狠甩开。

"照片上他们看起来多熟啊。"叶知年的声音颤抖着，"也许整件事就是你设计的。伪造古籍引我上钩，编造什么实验..."

一把钥匙突然从信封里滑出，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两人同时低头——那是一把老式的黄铜钥匙，柄上刻着"MH-07"。

陆今安弯腰去捡，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撑着柜台才没有跪倒，指缝间隐约可见血丝。叶知年本能地向前一步，又硬生生停住。

"滚出去。"他背过身，"带着你的钥匙和谎言。"

"叶知年..."

"我说滚！"

门铃再次响起时，陆今安已经离开了。小雨怯生生地站在门口，怀里抱着数学作业本。她看着满地狼藉和叶知年通红的眼眶，小声问："叶哥哥，你和陆叔叔吵架了吗？"

叶知年没有回答。窗外的阳光突然被乌云遮蔽，店里暗了下来。墙上的老黄历被穿堂风翻动，露出今天的宜忌：宜破屋，忌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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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叶知年站在母亲的老宅阁楼里。灰尘在光束中起舞，二十年的时光在这里静止。他翻开那个标记着"茶道笔记"的箱子——母亲生前最珍视的收藏，却发现了压在箱底的工作日志。

牛皮封面上的"MH-07"已经褪色，内页密密麻麻记录着实验数据。最后一页的日期是1999年5月17日，字迹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

"程擅自延长暴露时间至4小时。3名受试者出现语言功能丧失。陆坚持终止实验，院长却命令继续。我复制了关键数据，必须——"

后半页被撕掉了。叶知年颤抖着翻到扉页，发现借阅登记表上赫然签着陆远声的名字。而在最下方，母亲用红笔写下一行小字："资料藏于庄周梦蝶处，钥匙给小雨。"

"小雨？"叶知年喃喃自语。七岁的小雨不可能与二十年前的事有关，除非...

他的手机突然震动。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里，是一张泛黄的借书卡照片：明心书院图书馆，《庄子》李文藻校注本，借阅人签名——叶昭华，陆远声，程静舟。而拍摄背景隐约可见精神病院的床栏。

第二条消息紧接着到来：

"书院地下一层，梦蝶室。明日五点十八分，单独来。别告诉陆——程"

叶知年盯着那个时间——五点十八分，母亲车祸的时刻，陆今安腕表永远停驻的时刻。窗外，雷声隐隐，一场暴雨正在酝酿。

与此同时，陆今安站在大学档案室里，手指停在父亲人事档案的某一页。紧急联系人栏里，工整地写着"叶昭华"三个字，联系电话已被岁月模糊。档案背面贴着张便签，是父亲的字迹：

"若有不测，所有资料藏于表内。密码是昭华生日。"

陆今安摸向腕表，那个从未停止逆走的机械装置。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从来不了解父亲死亡的真相，就像不了解为何表盘上的数字"5"旁边，有个微小到几乎看不见的茉莉花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