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纾在有蟜氏部落的第二日,是被一阵嘈杂的陶轮声吵醒的。
她走出分配给自己的半地穴,看到聚落中央的空地上,几个女人正围着陶轮忙碌。她们用泥条盘筑法制作陶罐,手法娴熟,却透着一股千篇一律的单调——所有陶器的表面,都只刻着简单的绳纹或篮纹,连最基本的几何图案都少见。
“玄女娘娘醒啦!”女魃端着一碗糊糊凑过来,脸上涂着不知从哪弄来的红赭石粉,笑得像只偷腥的猫,“这是粟米粥,您尝尝?”
林纾接过陶碗,指尖触到碗壁上粗糙的绳纹。作为考古硕士,她对这种新石器时代常见的纹饰再熟悉不过,但此刻看着,却生出一种技痒——她在红山遗址见过太多精美的玉器纹饰,那些勾云纹、玉鸮纹,若能简化后用在陶器上,既能增强部落辨识度,又能……或许,能让这些原始先民感受到一点“美”的力量?
“女魃,”她放下粥碗,指向一个刚成型的陶罐,“你们的陶器,为何不多做些花纹?”
女魃眨巴着眼睛:“花纹?绳纹就是花纹呀,老巫祝说,祖宗传下来的样子,不能变。”
正说着,一个负责制陶的中年女子冷冷开口:“玄女娘娘若嫌简陋,自可去做‘神陶’。”她叫阿菊,是老巫祝的侄女,对林纾这个“外来者”始终带着敌意。
林纾没理会她的讥讽,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堆高岭土上——她昨天就发现了,这附近的黏土材质极佳,适合做些尝试。她走到陶轮旁,示意女魃给她一块泥料。
“您要做什么?”女魃好奇地凑过来。
林纾没说话,洗净手,取过泥料揉匀,熟练地放在陶轮上。她的动作带着考古工作者特有的精准,拉坯、修坯,很快就做出一个形制规整的小平底罐。接着,她拿起一根细木棍,在罐身上轻轻刻画。
她没有选择复杂的图案,而是将红山文化中最具代表性的玉鸮形象简化——圆圆的眼睛,外撇的勾喙,展开的双翅用几道流畅的弧线表示,尾部则刻上类似羽毛的分叉纹。整个纹饰线条简洁,却透着一股神秘的威严。
周围的制陶女人们渐渐停下了手中的活,好奇地围过来。阿菊撇着嘴:“画的什么怪东西?像鸟又不像鸟。”
林纾没理她,将陶罐放在一旁阴干,又做了几个,分别刻上不同形态的简化玉鸮纹。她一边做,一边低声给女魃讲解:“这是‘玄鸟’,是我家乡的神鸟,能带来吉祥。”
她故意用了“玄鸟”这个词,与部落的图腾形成呼应。果然,听到“玄鸟”二字,几个年长的女人眼神变了,窃窃私语起来。
当天下午,林纾做的陶罐阴干得差不多了。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用最原始的堆烧法——将陶罐埋入柴草堆,点火焚烧。这是她根据考古知识推测的新石器时代晚期制陶工艺,成败在此一举。
等待的时间里,她回半地穴取东西,却发现背包被翻动过,那管防晒霜不见了!她心里一紧,立刻想到女魃——早上那丫头盯着她的防晒霜看了半天,说“像玄女娘娘脸上的月光”。
“女魃!”她冲出屋子,果然看到女魃正踮着脚,往聚落中心那根最高的图腾柱上涂抹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林纾跑过去,只见女魃手里拿着她的防晒霜,正往图腾柱上的玄鸟雕刻上抹。那防晒霜是SPF50的,质地轻薄,带着淡淡的花香,在阳光下泛着细微的珠光。
“玄女娘娘,”女魃回头,脸上沾着防晒霜,笑得一脸天真,“我看玄鸟图腾颜色太暗了,给它涂点‘月光膏’,这样玄鸟就能看得更清楚啦!”
林纾欲哭无泪。这防晒霜主要成分是化学防晒剂和保湿因子,虽然对人体无害,但涂在木头图腾柱上……她正要阻止,却突然听到天空中传来一阵密集的鸟鸣。
抬头望去,只见一群灰白色的水鸟正排成整齐的人字形,从聚落上空飞过。这种鸟林纾认识,是北方常见的迁徙候鸟,往年这个时候,它们应该已经飞往更北的地方了。
“快看!是玄鸟的使者!”不知谁喊了一声。
聚落里的人纷纷抬头,看到鸟群在图腾柱上空盘旋了几圈,才缓缓向北飞去。而那根被女魃涂上防晒霜的图腾柱,在阳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仿佛真的被“玄鸟”加持过一般。
“玄鸟显灵了!”“玄女娘娘给图腾涂了神膏,引来了神鸟!”
议论声像潮水般涌起,几个老妇人已经开始对着图腾柱跪拜。女魃更是得意洋洋,指着林纾大喊:“看!是玄女娘娘的‘月光膏’显灵了!”
林纾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鸟群聚集大概率是被防晒霜的香味或反光吸引,甚至可能只是迁徙路线的正常调整,但在原始部落的认知里,这就是无可辩驳的“神迹”。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林纾抬头,看到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中年男子走来。那人身材高大,头戴用熊罴皮毛制成的冠冕,裸露的臂膀上戴着一副刻有北斗七星图案的青铜护腕,左脸颊上有道狰狞的疤痕,眼神锐利如鹰,正不动声色地扫视着现场,最后落在林纾和那根图腾柱上。
“这就是你们说的‘玄女’?”男子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嫘祖连忙上前一步:“正是,这位是黄帝,有熊氏的首领。”
林纾心中一凛。这就是黄帝?与她想象中不同,他没有丝毫“霸总”的张扬,反而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浑身透着久经沙场的沉稳与警惕。他看向她的眼神,没有崇拜,只有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工具的价值。
黄帝没有走近,只是站在几步开外,目光从图腾柱上的玉鸮纹陶罐,移到林纾身上,又落到她背包上的北斗七星模型上,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
“有趣。”他低声说了一句,然后转向嫘祖,“玄鸟显灵,是吉兆。只是这‘月光膏’……”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林纾,“以及这位‘玄女’,还需从长计议。”
说完,他便带着随从转身离去,自始至终,没有问林纾一句话,却让她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这个男人,远比嫘祖更难捉摸。
人群渐渐散去,女魃还在兴奋地跟人吹嘘“玄女娘娘的神膏”,老巫祝则阴沉着脸,看林纾的眼神更加不善。
林纾捡起地上的防晒霜空管,看着图腾柱上渐渐被吸收的白色膏体,又想起黄帝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心中隐隐觉得,自己这“玄女”的身份,恐怕很快就会变成一把双刃剑——既能带来信任,也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而此刻,黄帝的随从正低声向他汇报:“首领,那女子做的陶罐纹饰,与我们在北方见过的红山玉器很像;还有那图腾柱上的‘月光膏’,属下闻过,有奇异的香气,鸟群确实因此停留……”
黄帝摩挲着腕上的北斗护腕,目光望向北方涿鹿之野的方向,喃喃道:“玄鸟显灵,北斗偏移……难道,天命真的要变了吗?”他转头对随从下令,“派人盯着她,尤其是她那个会转的‘天星’模型。”
夕阳下,林纾看着自己改良的陶罐被部落人小心翼翼地供起来,听着“玄鸟显灵”的谣言越传越广,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她知道,从黄帝出现的那一刻起,她在这个时代的生存,就不再仅仅是靠医术和知识那么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