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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花急 · 霜烬残铃

飞花急

卷一 · 劫烬余火

暴雪吞噬葬魂关似乎已是前世之刑。睁眼时,唯余刺骨的寒与沉重的黑暗。耳畔有冰棱从极高处碎裂坠地的脆响,像极了那夜摘星楼铜铃的余韵。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砂石磨砺过,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弥漫开来的、熟悉的枯朽铁锈气。那是脏腑碎裂又被冻结的死亡味道。我曾以为那是终结,却原来是另一种更漫长苦役的开端。

指尖动了动,触及身下垫着的厚重皮毛,触感糙硬,绝非宫廷用物。冰冷的毛尖刺入指腹,带来一丝微弱但清晰的痛觉,证明这副残躯依旧苟存于世。

“咳…”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涌上喉头,我侧过头,咳出几点粘稠暗红,落在雪白狐裘上,晕开点点腐叶般的瘢痕。视线朦胧,只辨认出这是一方极其阔大且幽暗的居室。石造,高大穹顶隐在黑暗中,几支粗壮的牛油火把插在墙边铁架上,跳跃的光焰勉强撕开厚重的阴影,映照出四壁削凿的粗粝痕迹,还有角落堆积的玄色战甲与雪亮弯刀。浓烈的膻味混杂着皮革、铁锈和草药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窒息。

这里不是江南,更非长安。

帐幕被无声掀起一角,一道纤细的身影近乎无声地踏着厚厚的兽皮走进来。少女容颜清秀,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寂眉眼,乌木般的发简单地挽起,一身北地惯用的青色窄袖短袄与厚实毛裙,料子却比寻常牧女精细许多。

是叶莹。姜家满门喋血之夜,唯有她因替我去城南慈幼局送新制冬衣,侥幸躲过死劫。后来千里追寻,最终随我流落在这苦寒绝地。

“姑娘,醒了?”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塞北风雪浸润后的沙哑。纤细的手捧着一只粗陶碗,里面是黑黢黢的药汤,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苦腥。“乌苏大巫给的方子,止血生肌,驱散魂钉余寒。” 她说着,小心翼翼地想扶我起身。

魂钉。罗盘。谢长宴那双湮灭了所有光芒的死寂眼眸…冰冷的记忆碎片瞬间回涌,切割着已然麻木的神经。肩胛与后心处那被生魂钉洞穿、抽走了不知多少魂魄的旧伤,骤然爆发出钻心刺骨的阴寒剧痛!如同万年冰锥再次凶狠捣入骨髓缝隙!

“呃…!” 身体猛地弓起,像被无形巨锤砸中脊梁,未及咽下的血沫呛入气管,撕心裂肺的咳嗽几乎要将这副空壳震碎。

叶莹慌忙放下药碗,用尽全力撑住我颤抖欲坠的身体。她的手指冰凉,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那细微却持续的颤栗。她眼中没有丝毫惊慌,只有一种近乎枯竭的疲惫和刻在骨子里的担忧。

就在咳意稍歇的喘息间,门外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紧接着是守卫士兵略显生硬但恭敬的称呼:

“世子。”

脚步声在帐外略停,随即是披风扫过帐幕的细微飒声。一道长玉般的身影携着帐外的风雪寒气卷了进来。

墨色大氅下露出一角月白锦袍,领口滚着华贵的银狐风毛,在这粗粝肃杀的北地石厅中,显得格格不入的雅致与温暖。墨淮安含笑的面容出现在摇曳的火光里,俊雅如画,眼波清润柔和,像江南三月春溪流淌的暖水。他手中捧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纯白玉炉,炉顶镂雕着细腻的缠枝莲纹,缕缕清烟从中袅袅溢出,淡雅、悠长,是上好的沉水香。

帐内呛人的血腥与草药浊气,瞬间被这纯澈幽雅的气息冲淡了几分。

“阿昭。” 他的声音清越动听,带着天然的抚慰力量,快步走到塌前,无视了叶莹警惕的目光,“听守卫说你醒了片刻,我立刻取了母亲特意让人从南境快马送来的这枚‘云丝引’来。” 他将玉炉递到榻边的小几上,缕缕香烟仿佛拥有灵性般,轻柔地缠绕上我冰冷的手腕。

“这香最能宁心涤魂,对固摄损伤的魂魄大有裨益。” 他温声道,目光流连在我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疼惜,“葬魂关上…真是苦了你了。北狄的摄魂邪术阴毒至极,若非我亲随医官…唉。” 他微叹一声,适时停下,仿佛多言一字都是对我的惊扰。

那温柔怜惜的目光沉甸甸地压下来,比帐外的北风更让人遍体生寒。我移开眼,视线落在远处阴影中一件悬挂着的青铜胸甲上,那上面一道深刻的、几乎将其洞穿的剑痕在火把下闪着冷厉的光。那是永徽四年上阳宫夜变,墨家亲卫统领的护身之物。正是此甲,替它后面的人挡下了我父亲临死前发出的、灌注了毕生罡气的绝命一剑。

沉水香幽然而过,并未抚平任何惊悸与阴寒,反而像无形的细丝,缠缚在摇摇欲坠的魂灵之上,带着伪善的暖意将我往更深的冰渊拉扯。

“叶莹,” 我喉中溢出艰涩的两个字,每个音节都刮得生疼,“药。”

叶莹立刻端起粗陶碗,小心地送到我唇边。浓黑腥苦的药汁气息冲入鼻腔,我闭了闭眼,强行压制住翻涌的呕意,就着她的手,将那不知煎熬了多少凶厉草药的液体灌了下去。

极致的苦寒沿着咽喉一路烧灼至胃袋深处,带来短暂的窒息感。随即,一股麻木的暖意才迟缓地蔓延开,将那噬魂的剧痛稍稍压退了些许。

墨淮安始终含笑看着,温雅如初春的柳枝。直到我饮尽药汁,他才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晶莹剔透的琉璃盒子,轻启盒盖。里面并非伤药,而是一只精巧绝伦的白玉铃铛。

玉质温润细腻,毫无瑕疵。铃身线条流畅圆融,表面以繁复到令人目眩的手法细细雕琢着百鸟朝凤的图案,祥云缭绕间,每一片翎羽都纤毫毕现,仿佛呼之欲出。最奇异的是,这玉铃悬在一根金红色、不知何种兽类筋络绞成的细丝线下。铃铛本身并无锤舌,却在墨淮安指腹极轻微拂过其侧壁时,铃壁内部细若游丝的无数镂空刻痕,开始以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频率疯狂共振!

“叮咛——咛——咛——”

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千万根极细冰针同时震动的尖锐嗡鸣,瞬间灌入我的耳蜗!

这声音无形无质,却比鬼哭狼嚎更凶戾百倍!它并非响在耳际,而是直接刺穿了颅骨,在脑海最深处炸开!那嗡鸣如同活物,带着阴刻的啃噬力量,贪婪地吸附在因生魂钉之伤而脆弱不堪、遍布裂痕的魂魄碎片之上!刚刚被汤药勉强镇压下去的阴寒抽痛,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水,轰然炸裂开来!

“呃啊——!” 眼前瞬间被一片猩红充斥!头颅像被无数烧红的铁钎反复穿刺、搅动!四肢百骸的骨骼深处都爆发出被利齿啃噬的剧痛!我猛地弓起身体,痉挛着向前,一口黑紫色的粘稠淤血重重喷在雪白的狐裘上,迅速弥漫开令人作呕的腥气!

身体因极致的痛苦而筛糠般剧烈颤抖,失去所有支撑的力气,向冰冷的石榻栽倒下去。

预想中的撞击并未发生。

一只微凉却异常稳定的手及时托住了我的后颈,将我轻柔地放回榻上。动作间带着一种无可挑剔、训练有素的体贴。

墨淮安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容在因剧痛而模糊的视野中贴近,近得能看清他纤长浓密的睫毛下,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清晰的担忧与心疼,仿佛刚才那索魂魔音与他毫无干系。

“阿昭!” 他声音里的急切恰到好处,“定是那魂钉阴毒未清,引动了魂魄旧伤!”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无比自然地拂开我汗湿在额角的碎发,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是我思虑不周。这‘净魂铃’本是护持神魂的圣物,需置于伤者身旁七寸之内,以灵息缓缓激发其内蕴的凤凰清音,方能涤荡魂垢。” 他语速加快,满是自责,“都怪我操之过急,怕你好得慢些,竟贸然离你如此之近……”

那琉璃小盒已被他迅速合拢,收入袖中。那灭顶的噬魂之痛也随之减弱为阵阵深入骨髓的、持续不断刮骨的钝痛。他话语中的每一个字都裹着蜜糖,可每一个音节落在我耳中,都清晰地映射着葬魂关的鬼骨笛响,映着谢长宴手中罗盘爆出的红光!

他扶着我的臂膀没有丝毫要松开的意思,那只托着我后颈的手,指腹在我耳后那片裸露的、因剧痛而布满冷汗的冰冷皮肤上,极其轻微却又难以摆脱地缓缓摩挲着。带着一种宣示所有权般的、不容置疑的亲昵和掌控。

叶莹站在榻尾,低垂着头,捧着空药碗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指节细微颤抖着。她紧紧抿着唇,盯着脚下的兽皮,仿佛要将那粗糙的皮毛盯穿。

就在这时,帐幕再次被掀动,这次是更沉重、更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身着玄铁重铠的墨家亲卫统领快步走入,甲叶铿锵撞击。他面色凝重,看到墨淮安扶抱着我的姿态时,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单膝跪地:

“世子!乌苏大巫有请!”

墨淮安眉头极其轻微地蹙起一丝不满,但瞬间便恢复了温和。

“没见阿昭病体沉重,惊扰不得么?” 他的声音依旧清和,却带着一丝不容辩驳的威压。

亲卫统领抬头,飞快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中带着未尽的惊疑和急切,压低声音道:“事关…那位卦师…大人,大巫说…等不得!”

墨淮安扶着我肩膀的手似乎有那么万分之一息的僵硬。他低下头看我,那双盛满关切的眼底,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快得像雪原上幽灵鸟的影子,冰冷,锐利。转瞬间便只剩下更浓的温柔:

“阿昭,你静心休养。我去看看乌苏大巫唤我何事,很快回来陪你。” 他轻轻将我放平在厚厚的兽皮上,动作轻柔地掖了掖被角,仿佛照料最珍爱的瓷器。又对叶莹道:“好生服侍姑娘,汤药煎好立刻送来。” 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叶莹垂首应喏。

墨淮安起身,雪白的衣袍拂过冰冷的石地,大步向外走去,留下满帐清雅却冰冷的沉水香与那琉璃铃留下的、如同跗骨之蛆的锐痛回响。

石厅内重归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毕剥声和远处隐隐的风雪呜咽。

待那脚步声彻底消失于帐外的寒风,叶莹才猛地抬起头,三步并作两步扑到榻前!她动作迅疾地从怀中贴身处掏出一个小小的、被体温捂热的油纸包,迅速解开。里面是几块深褐色、气味怪异刺鼻的、半干的草根状东西。她用手掌将它们快速搓碎,又飞快地从袖中摸出一个极小的旧锡酒壶——那是她偷偷藏起来的、烈性最猛的北地烧刀子。

她用嘴咬掉壶塞,倒了一点烈酒在手掌中混入搓碎的草根粉末,毫不犹豫地覆盖在我不断因魂魄深处的寒意而细微痉挛的手背上,用力揉搓!一股混合着粗砺草梗和劣质酒精的、带着灼烧感的辛辣气息骤然炸开!

嘶——!

皮肤像是被滚烫的沙砾摩擦,辣痛直冲脑髓!然而这股突如其来的、野蛮的滚烫与辛辣,竟如同烧红的烙铁,强行将那持续渗入骨髓的阴寒魂痛短暂地驱散了片刻!

“姑娘,”叶莹的声音压得极低,急促,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狠劲,眼睛死死盯着帐门方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不能信…他们…的药…毒…毒更深…” 她搓揉的动作又快又重,似乎要把那诡异玉铃带来的跗骨之痛彻底揉碎进皮肉里。

我闭上眼,感受着手背上那近乎自虐般的滚烫疼痛,以及随之而来的、短暂却真实的清明。脏腑的裂伤因这刺激而隐隐作痛,带来更深切的虚弱感。喉咙里弥漫着方才喷出的淤血残存的那股腐败铁腥气。

叶莹动作不停,细小的汗珠渗出她白皙的额角,顺着颊边滑落。她嘴唇抿得死死的,那双沉寂的眸子里,此刻正燃烧着某种豁出去的、孤注一掷的火焰。火光映着她清秀却紧绷的侧脸,带着一种决绝的凄厉。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松开力道已有些发麻的手,拿起几块洁净的雪白细棉布,沾了旁边一直温着的水壶里的清水,小心翼翼擦拭我手背上被揉得泛红、甚至有些地方磨破出血的皮肤。动作又恢复了最初的谨慎和温柔,只是指尖的凉意微微发颤。

咳咳…咳咳咳…… 又是一阵无法抑制的剧烈咳嗽。

叶莹慌忙拿起另一块干净的布为我擦拭唇角溢出的血丝。

身体像一具被无数根冰冷丝线操控的、布满裂痕的皮囊。谢长宴那张最后凝固了所有灰败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死寂面容,再次在意识撕裂的缝隙中清晰浮现。他撞开我的那一瞬,那只手、那枚吸饱了他精血和最后气力的罗盘…葬魂关的寒风冻僵了骨头,却冻不灭那一刻他眼中最后投射出的、几乎将我吞噬的复杂光影。

我靠在那冰冷粗糙的石壁上,粗重地喘息着。胸腔里每一次扩张都像是拉动破旧的风箱。视野里石壁上模糊的凿痕扭曲、晃动,最终凝聚成一双曾经温润,此刻却如同寒潭深壑般令人生怖的眼睛——墨淮安方才看似无意的轻拂,和眼底一闪即逝的冷芒。

寒意,从心底最深、最黑的地方渗透出来,沿着脊柱一路向上爬。

“叶莹,” 声音嘶哑得厉害,每吐出一个字都牵扯着喉头的伤痛,“他…的罗盘…” 我艰难地凝聚思绪,那碎裂的青铜罗盘,连同谢长宴冰凉的躯体,都被那乌苏拖进了深渊,“墨家的人…可有寻…找到什么?” 指尖无意识地紧抠着身下冰冷的狐皮。

叶莹擦拭我唇边血迹的手猛然顿住。她抬起头,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如同黑暗中的兽瞳捕捉到了猎物的一瞬气息!她迅速警觉地扫视了一下空旷的石厅,侧耳细听了片刻帐外的动静。只有风雪的呜咽。

她放下布巾,身体稍稍凑近,声音压得比游丝还低,急促而清晰:

“罗盘碎片…当日清理战场时…墨家的掘子营在…在冰河下游乱石滩…找到了一角…染着极深紫色血迹的青铜残片…刻着星痕……”

她的语速极快,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急促:“后来…墨世子亲自带人仔细搜寻了一夜…结果…乌苏大巫闭关的石洞外…多设了十八道血符护卫…”

乌苏…石洞…血符…!

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冰冷刺骨的战栗感瞬间窜遍全身!葬魂关顶那妖异爆开的红芒、谢长宴指尖最后死死抠着罗盘的扭曲指节、乌苏那贪婪又厌恶的浑浊目光……碎片如冰针般拼凑!

那罗盘是钥匙…染了卦师魂血的钥匙!墨家…或者说龙椅上那位,真正想要的…从来不是谢长宴这个人,更不是他口中那个“龙椅上的…”秘密!他们渴求的,是那枚由北狄猎魂邪术淬炼,并以谢长宴毕生修为与魂魄怨念为引、最终被我的血与恨引爆而可能打开的——

通道! 通往什么?

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几乎冻结了呼吸。胸腔里的钝痛变成了冰凿的锋锐。

我猛地抓住叶莹的手臂,指尖用力到泛白。她被我抓得一颤,却不吭声,只是用那双燃烧着焦灼和某种隐秘期待的眼睛牢牢看着我,等待我的回应。

帐外的风雪呜咽似乎更大了,撕扯着厚重的帷幕。远处,隐隐传来一阵压抑的、有节奏的、如同某种沉重祭鼓般的低沉敲击声——咚…咚…咚…

正是从冰河上游,那片被厚重冰雪覆盖的山壁方向传来。乌苏闭关的禁地!那种敲击声沉闷而诡秘,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韵律,仿佛大地的心脏在压抑地跳动。

它似乎穿过厚厚的山壁和冰雪,直直敲打在每一个曾葬魂关幸存者的魂魄之上。

卷二 · 玉烬

意识飘浮在滚烫与酷寒的混沌边缘。叶莹用烈酒和草根带来的灼痛感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如影随形的虚冷。石厅的空寂被无形放大,远处那种沉闷的、仿佛直接叩击在心口的“咚咚”声,每一次响起都像钝器敲在骨头上。那是乌苏禁地传来的声响,带着活物献祭般的血味,在脑海中催生出谢长宴面容最后破碎的灰白影像。

胃袋深处汤药的腥苦和铁锈气顽固地翻搅着。喉头再次泛上带着微弱腥气的酸水。叶莹细心地用温水润湿了一小块雪白的细棉布,轻轻擦拭我的嘴角,动作轻得像怕碰碎晨间露珠。

“……姑娘,” 她迟疑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游丝钻入缝隙,“墨世子…遣人送来了一些新鲜的点心,说您今日尚未进食……”

顺着她示意的目光瞥去。石厅中央那张粗犷原木打制的长案上,除了一盏半新不旧的黄铜烛台和几只粗糙的陶碗,赫然多了一只质地上佳的青玉托盘。盘内精致地堆叠着几样小巧玲珑、绝非北地能有的细点:一碟是做成五瓣梅花状、半透明的澄粉玲珑卷,粉白晶莹得几乎能看见里面裹着的玫瑰豆沙馅儿;一碟是码放整齐、表面烤出温润焦糖色的椰丝糯米酥;正中则是一只白瓷小盅,盖子半掀,露出里面炖得浓稠鲜亮、点缀着几颗鲜红枸杞的燕窝羹——那是江南富贵人家滋补养身的常备之物。旁边甚至配了一小壶,壶身绘着缠枝莲,显是装着温热软甜的米酿。

热气与甜香在这粗粝冰冷的石厅里蒸腾弥漫,将血腥膻味冲淡许多,也氤氲出几分暖融的错觉。

“拿走。” 声音干涩粗粝,每一个字都像砂纸摩擦枯木。

叶莹没有立刻动作,她看了我一眼,那双总是低垂沉寂的眸子里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浪潮——担忧、理解,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不赞同?但这丝情绪立刻被她强行压制下去,转为绝对的服从。

“是。” 她轻应一声,起身走向长案。

然而,叶莹的手指尖刚刚触碰到那只温润的青玉托盘边缘——

叮铃……叮咛……

一阵极其细微、如同玉珠相互轻击的清脆铃声毫无征兆地响起,由远及近,迅速变得清晰。

声音来自帐门之外。风雪的呼啸之中,这清脆的铃声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穿透力,轻盈、灵动,甚至透着几分欢快悦耳,完全不同于琉璃盒内那噬魂玉铃令人骨髓生寒的振动。

叶莹的手猛地僵在半空,如同被无形的冰线冻结。她倏然回头望向紧闭的厚重毡门方向,眼中流露出极其强烈的戒备与惊疑。

叮铃……叮叮……

铃声伴着轻盈却稳定的脚步声,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帐前。外面看守的士兵并未阻拦,也未传来询问口令的声音。

随即,厚厚的毡门帘被一只骨节修长、干净得如同新剥白葱的手指从外面优雅地掀开。寒风裹挟着几片凌厉的雪花倒灌而入,吹得火把光影疯狂摇晃。

一道曼妙身影出现在门口,携着风雪中清冽的寒意。

玄色重锦斗篷厚重华贵,金线暗绣着繁复的凤穿牡丹,针脚细密得在火光下隐隐流淌华光。兜帽边缘镶着罕见的一圈纯黑紫貂毛,衬得兜帽下露出的小半张脸莹白如玉。她抬手解下兜帽的银扣,兜帽滑落,露出整张面容。

一张堪称绝色的脸。

眉如远山青黛,修长入鬓。双眸澄澈清亮,如同雪山融水汇成的湖泊,流转间天然带着几分盈盈水汽,顾盼生辉。鼻梁秀挺,唇瓣饱满,仿佛初绽的桃花瓣,涂着极其接近本色的、剔透的胭脂。发髻如云堆叠,一丝不乱,只松松斜插一支细如发丝、毫无纹饰的纯金镂空花钿和一支水头极好的白玉水滴长簪。耳垂上米粒大的莹白珍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更添一分纯净无辜。

美得不带丝毫烟火气,却又有一种内敛的、无法忽视的尊荣贵气。在这粗犷肃杀的石厅中,宛如一朵精心培育出的、乍然闯入冰雪荒原的极品玉芙蓉。

她身后,静静侍立着两名低眉顺眼、穿着体面比甲棉裙的侍女,容貌亦是上乘,气度端凝。

那女子目光只在那只青玉托盘上飞快掠过,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惋惜。随即,她步履轻柔地向石榻走来。行走间斗篷衣襟微晃,露出里面月白色杭绸内里,细腻如水的料子。那双清澈的眼眸迅速准确地捕捉到了榻上虚弱的我。

“……姊姊?”声音温软如玉罄轻叩,带着恰到好处的忐忑、关切与一丝不谙世事的惶惑,“父亲遣我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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