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药膏混合的独特气味。窗外,雨后的清晨带着湿漉漉的凉意,阳光艰难地穿透薄薄的云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
刘语熙醒来时,浑身依旧酸痛,尤其是手肘和膝盖被纱布包裹的地方,传来阵阵闷痛。点滴已经撤掉,只剩下手背上贴着的输液胶布。病房里很安静,父母大概是去医生办公室或者买早餐了。她侧过头,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病房门口——那道昨晚无声伫立着湿漉漉阴影的门缝。
那里空空如也。
只有冰冷的门板和门框投下的笔直阴影。
昨晚的一切,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江逸在暴雨中将她抱起时的混乱力量,出租车里他僵硬紧绷的侧影,急诊室他沉默如冰雕的守候,以及最后……门缝外那道无声的、湿冷的轮廓。
他真的来过吗?还是只是她疼痛和疲惫下的幻觉?
刘语熙撑着没受伤的手臂,有些费力地坐起身。身体的酸痛让她忍不住吸了口气。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里放着父母带来的保温杯、水壶,还有她那个湿透后被擦干、勉强还能用的书包。
就在她伸手想去拿水杯时,指尖却触碰到一个冰冷、光滑的、方方正正的硬物。
不是她的东西。
她的动作顿住了。
那是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塑料药盒。没有任何标签,没有任何生产信息,是最普通、最廉价的那种。它安静地躺在床头柜的边缘,紧挨着她的保温杯,像是被人刻意、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放在那里。
刘语熙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药盒。塑料外壳冰凉光滑。她犹豫了一下,轻轻打开盒盖。
里面没有说明书。
只有一支崭新的、铝箔封口完好的药膏管。
还有一小卷干净的、未开封的医用纱布。
药膏管是市面上最常见的、用于皮肤擦伤和消炎的软膏牌子。平平无奇。
但就是这份平平无奇,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刘语熙的心上!
**是他!**
只能是江逸!
在她沉睡的时候,在她父母离开的间隙,他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再次潜入了这间病房。没有惊动任何人,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是将这个装着药膏和纱布的廉价药盒,轻轻地、无声地放在了她的床头。
这算什么?
弥补?
赎罪?
还是……一种笨拙到极点、别扭到极点、却又无法完全割舍的……关心?
刘语熙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药盒,塑料外壳的冰凉触感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从指尖一路烫到心底。她想起了那个被他打落在泥水里的崭新医药包,想起了他嘶吼着“别碰我”时的疯狂和绝望,想起了他消失在雨夜中的孤绝背影……也想起了昨晚门缝外那道沉默的、湿漉漉的守护阴影。
习题集的裂痕在书包里沉默。
摔坏的打火机遗落在暴雨的球场。
染血的校服被他带走。
崭新的医药包夭折在泥泞。
而现在,一个更廉价、更不起眼的小药盒,带着一支消炎药膏和一卷纱布,像一个无声的、来自深渊边缘的回响,沉甸甸地压在她的手心。
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上眼眶,模糊了视线。不是因为伤口的疼痛,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混杂着酸楚、委屈、释然和更深沉心酸的复杂情绪。那个浑身是刺、满身伤痕、把自己封闭在死寂深渊里的少年,在用他唯一可能的方式,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笨拙地回应着。
“语熙,醒了?感觉怎么样?”母亲的声音伴随着开门声响起,带着关切。她拎着早餐走了进来,看到女儿手里拿着个小药盒,微微一怔,“咦?这是什么?医生开的药吗?”
刘语熙慌忙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湿意,将药盒攥紧在手心,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没什么,同学…之前借我的东西,刚还回来。”她撒了个谎,心脏因为紧张而怦怦直跳。
母亲不疑有他,忙着张罗早餐。刘语熙默默地将那个小小的深蓝色药盒,小心翼翼地藏进了书包最内侧的夹层里,和那个裂开的白色医药包外壳放在了一起。一个代表失败的尝试,一个代表无声的回响。它们紧挨着,像两个沉默的见证者。
医生查房,确认没有大碍,可以出院回家静养。只是擦伤面积较大,需要小心护理,避免感染。父母松了口气,开始收拾东西。
办理出院手续时,刘语熙的目光一直忍不住在医院的走廊、大厅里逡巡。她希望能再看到那个沉默的身影,哪怕只是远远的一瞥。但直到坐进回家的出租车,窗外熟悉的街景飞速倒退,她也没有再看到江逸。
回到家中,熟悉的环境带来一丝安全感,但那份沉甸甸的牵挂却并未消失。刘语熙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那本被强力胶粘合的习题集,裂痕依旧狰狞。她却没有动笔,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
手机安静地躺在桌角。她犹豫了很久,指尖在屏幕上悬停,最终点开了那个几乎从未联系过的、属于江逸的灰色头像(班级群里有)。聊天框一片空白。上一次,或者说唯一一次交集,还是很久以前催交作业。
**“你的手……怎么样了?”**
她删掉。
**“药膏……谢谢。”**
她也删掉。
**“昨天……谢谢你送我去医院。”**
她还是删掉。
任何文字,在这片巨大的、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沉默深渊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可能再次触碰到他敏感的神经,将他推得更远。
她最终什么也没发。只是将手机扣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下午,苏晓晓带着笔记来看她,叽叽喳喳地讲着学校的趣事和八卦,试图驱散病房的阴霾。刘语熙安静地听着,偶尔微笑回应,心思却飘得很远。
“对了语熙,”苏晓晓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神秘,“你知道江逸今天也没来学校吗?而且……听说他好像惹上大麻烦了!”
刘语熙的心猛地一紧:“什么麻烦?”
“具体的还不清楚,”苏晓晓摇摇头,“但听七班的人说,昨天好像有几个人气势汹汹地来学校找他,没找到,又走了。像是……社会上的人?还有人说,他家里好像出事了,他爸……”
苏晓晓后面的话像一阵模糊的噪音。刘语熙只捕捉到几个关键词:社会的人找他?家里出事?他爸?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她想起了医务室那通让他瞬间崩溃的电话,想起了他砸碎手机时的暴怒和绝望,想起了那排深褐色的烟疤……那个巨大的、名为“父亲”的恐怖阴影!
“他爸怎么了?”刘语熙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和颤抖。
“具体的真不知道,”苏晓晓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就……就听人瞎传,说他爸好像……欠了很多钱?还是惹了什么官司?反正挺严重的,那些人看着就不像好人!江逸该不会是被……”
“别瞎说!”刘语熙猛地打断她,声音有些尖锐。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翻涌的心绪,“都是传言,别信。”
苏晓晓狐疑地看着她,最终还是没再追问,只是担忧地握了握她的手:“语熙,你……你离他远点吧。他真的太危险了,你看你这次……”
刘语熙沉默着,没有回应。她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夹层的位置,那里放着那个深蓝色的廉价药盒。
危险吗?
是的。
他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
可这颗炸弹,在暴雨中将她抱了起来。
这片深渊,在她病房外沉默地守了一夜。
这片深渊,在她熟睡时,留下了一支消炎药膏。
习题集的裂痕在眼前沉默。
药膏在书包夹层里沉默。
而那个留下药膏的人,此刻在哪里?
他是否正被“社会的人”追逐?
他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那只手……还好吗?
疑问如同冰冷的藤蔓,疯狂缠绕上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苏晓晓带来的信息,像一块沉重的拼图,嵌入了那个关于烟疤、关于崩溃、关于暴怒电话的恐怖图景中,让那幅画面变得更加狰狞而完整。
一种强烈的不安和冲动攫住了她。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她必须知道他在哪里!必须知道他是否安全!
送走苏晓晓后,刘语熙再也坐不住。她不顾父母的劝阻(借口说去小区门口便利店买点东西),忍着伤口的隐痛,快步走出家门。她没有去便利店,而是直接走向了学校后面那个小公园,走向了那个废弃的杂物间——他唯一可能藏身的、属于他的痛苦角落。
公园里雨后清新的空气带着凉意。篮球场空无一人,积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杂物间的铁门依旧虚掩着。
刘语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轻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锈迹斑斑的铁门。
“吱嘎——”
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昏暗的光线下,杂物间里依旧堆满废弃的旧物,灰尘在光线中浮动。然而,那个曾经被体操垫半掩着的角落——
**空空如也!**
没有揉成一团的染血校服。
没有散落的烟盒和烟头。
没有那枚摔坏的银色打火机。
甚至……连一丝残留的烟草气息都淡得几乎闻不到了。
只有冰冷的灰尘和死寂的空气。
他来过这里,清理掉了一切痕迹。或者……他根本没有再回来过。
刘语熙站在门口,看着那片空荡荡的、布满灰尘的角落,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恐惧瞬间将她淹没。
**他消失了。**
**带着那身看不见的伤,带着那个沉重的药盒带来的微弱回响,彻底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里。**
**只留下那支无声的药膏,像一个冰冷的谜题,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