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无声的“滚”字,像一盆混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瞬间将刘语熙冻僵在原地。江逸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恨意,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死寂。那死寂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伤人,它彻底否定了她的存在,否定了她归还校服的行为,甚至否定了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联系——无论那联系是冲突、伤害,还是那点微弱的、被她强行解读的“回应”。
心脏像是被那只冰冷的、死寂的眼神狠狠攥住,骤然紧缩,带来一阵尖锐的钝痛。刘语熙的脸颊瞬间褪尽了血色,嘴唇微微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周围午休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她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声,以及那无声的“滚”字在脑海中反复回荡的尖锐回音。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上了后面同学的课桌,引来一声不满的嘀咕。她顾不上道歉,也顾不上周围投来的或好奇、或探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她只想逃离,逃离这片冰冷的死寂,逃离江逸那将她视为空气的、深渊般的漠然。
她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跑着冲出了教室后门,将那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那道冰冷的视线彻底甩在身后。走廊里流动的人群成了模糊的背景,她跌跌撞撞地冲到楼梯口,扶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心脏的疼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感。
她做错了什么?
她只是想把他遗落在痛苦角落的东西还给他。
她只是想……打破那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习题集的裂痕在书包里沉默,胶水粗糙的触感仿佛在嘲笑她的徒劳。
医药包的残骸也在沉默,散发着尘埃与消毒水混合的失败气息。
而现在,那件染血的校服,她以为能作为某种连接的“证据”,却成了对方眼中不值一提的垃圾,连同她这个人一起,被那个无声的“滚”字彻底驱逐。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绝望,如同跗骨之蛆,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了闭眼,试图平复狂乱的心跳和翻涌的情绪。手腕上残留的、几乎已经淡去的青紫,此刻似乎又隐隐作痛起来。
下午的课,刘语熙如同一个游魂。老师的讲解成了遥远模糊的背景噪音,笔记本上一片空白。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角落。江逸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侧脸对着窗外灰蒙的天空,背影佝偻而沉默,像一尊被遗弃在时光里的冰冷石雕。他桌上的那个黑色塑料袋,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无人问津,像一个被刻意忽视的、带着血腥印记的耻辱标记。
放学铃声响起,天空不知何时已阴沉下来,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着,空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酝酿着一场暴雨。
刘语熙收拾书包的动作缓慢而沉重。她看着那个角落,江逸已经站起身,依旧谁也没看,沉默地拎起自己空空的书包(那里面大概只有几本从不翻开的书),将那个装着染血校服的黑色塑料袋随意地、像丢弃垃圾一样塞了进去,然后拉上拉链,动作没有丝毫迟疑或留恋。
他沉默地穿过人群,朝着教室后门走去。那件被塞进书包的染血校服,仿佛从未存在过。
刘语熙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她抓起自己的书包,几乎是下意识地跟了上去。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是愤怒?是质问?还是……仅仅无法忍受看着他再次消失在未知的黑暗里,带着那身看不见的伤?
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跟在江逸身后。他走出教学楼,走进沉闷得如同凝固的空气中。他没有走向校门,而是像之前很多次一样,拐向了学校后面那条通往小公园的僻静小路。
风开始大了,带着湿漉漉的泥土气息,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灰尘。天色迅速暗沉下来,乌云翻滚,雷声在遥远的天际沉闷地滚动。
江逸的脚步不快,但异常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泥泞里。他始终没有回头,似乎完全不知道,或者根本不在意身后跟着一个人。
刘语熙的心跳随着越来越近的雷声一起擂动。她看着江逸那孤绝的背影消失在公园入口的灌木丛后,咬咬牙,也快步跟了进去。
篮球场空无一人,废弃的杂物间铁门紧闭。江逸没有停留,径直穿过球场,走向公园更深处、靠近一片荒芜小树林的长椅。那里几乎完全被树荫笼罩,光线更加昏暗。
他在长椅前停下,却没有坐下。他背对着刘语熙的方向,微微低着头,肩膀似乎有些垮塌。风更大了,吹得树叶哗哗作响,像无数双手在焦躁地拍打。
刘语熙停在球场边缘,隔着一段距离,看着那个站在昏暗树影里的孤绝身影。雨点开始零星地落下,砸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迅速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很快,雨点变得密集起来,连成了线,天地间挂起了灰蒙蒙的雨帘。
江逸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越来越大的雨水打湿他的头发、肩膀和那件单薄的黑色夹克。他像一块没有知觉的礁石,沉默地承受着风雨的冲刷。
刘语熙站在雨里,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校服外套,额前的碎发贴在脸上,冰凉的雨水顺着脸颊滑落。她看着雨幕中那个一动不动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那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担忧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悲伤。
他是在惩罚自己吗?
用这冰冷的雨水,冲刷医务室崩溃的耻辱?冲刷那排无法磨灭的烟疤?还是冲刷她这个“闯入者”带来的、额外的负担?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苍茫。江逸的身影在雨幕中变得更加模糊,也更加孤绝。
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会生病的!他那手上的伤根本没好透!还有额角那道结痂的擦痕!
一股强烈的冲动压倒了恐惧和刚才的屈辱。刘语熙深吸一口气,冰冷的雨水呛入喉咙。她不再犹豫,顶着越来越大的雨势,朝着那片昏暗的树影,朝着那个沉默伫立在暴雨中的身影,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了过去!
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脚下湿滑泥泞。她走得有些踉跄,但脚步没有停下。
终于,她停在了江逸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雨水疯狂地敲打着树叶和地面,发出巨大的噪音,几乎淹没了她的喘息声。
“江逸!”她大声喊道,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微弱,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江逸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回头。
刘语熙从书包里摸索着。她避开了那本习题集,避开了医药包的残骸,手指直接探向最内侧的夹层——那里,放着那个崭新的、洁白的、她一直没舍得用、也没敢再拿出来的**医药包**!塑料外壳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冰冷而洁净的光泽。
她将它紧紧地攥在手里,仿佛攥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火种。她再次上前一步,几乎要触碰到江逸被雨水浸透的、散发着冰冷气息的后背。
“拿着!”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将那个崭新的医药包,用力地、不容拒绝地塞向江逸垂在身侧的、被夹克袖子遮住的右手位置!“你的伤口不能淋雨!会感染!会烂掉的!”
这一次,她没有说“需要吗”,而是直接命令:“拿着!”
冰凉的、带着雨水湿气的塑料外壳,猝不及防地触碰到了江逸冰凉的手背。
时间仿佛在暴雨中凝固了一瞬。
江逸那如同石雕般僵硬的背影,猛地一震!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转过了身。
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发梢不断滴落,流过他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流过额角那道狰狞的紫红色痂痕,流过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眼睛里不再是纯粹的、令人绝望的死寂,而是翻涌起一种极其复杂的、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般的剧烈情绪——震惊、被冒犯的暴怒、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强行从冰冷麻木中拽出来的、猝不及防的痛苦和……脆弱?
他死死地盯着刘语熙,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从她被雨水淋得狼狈不堪的脸,滑向她手中那个崭新的、在暴雨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的白色医药包。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即将爆发的风暴。
“你……”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像是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在暴雨的轰鸣中几乎被淹没,却带着一种要将人撕裂的戾气,“到底……想干什么?!”
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唇语,而是真真切切地吼了出来!那声音里充满了痛苦、愤怒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绝望嘶鸣!
刘语熙被他吼得浑身一颤,攥着医药包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坚定,毫不退缩地迎上他那双在暴雨中燃烧着痛苦火焰的眼睛。
“我不想干什么!”她也大声吼回去,雨水流进她的眼睛,又涩又痛,“我只是不想看着你死在这里!拿着它!处理你的伤口!”她再次将医药包用力地往他手里塞。
江逸猛地抬手,却不是去接,而是带着一股狂暴的力量,狠狠地将刘语熙的手连同那个医药包再次挥开!
“滚开!别碰我!”他嘶吼着,声音里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力量很大!刘语熙本就站在湿滑的地面上,猝不及防之下,被他这一挥,整个人失去平衡,惊叫一声,向后踉跄几步,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砰!”
泥水瞬间飞溅!
冰冷的泥浆浸透了她的校服裤子和手掌,火辣辣的疼痛从手肘和膝盖传来。那个崭新的白色医药包脱手飞出,落在不远处的泥水里,洁白的塑料外壳瞬间沾满了污浊的泥浆,在暴雨的冲刷下显得无比狼狈。
刘语熙跌坐在泥泞里,浑身湿透,沾满污泥,手肘和膝盖传来阵阵刺痛。她抬起头,雨水和泪水混合着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着几步之外,站在暴雨中的江逸。
他胸膛剧烈起伏,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疯狂流淌,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摔在泥水里的她,还有那个同样狼狈的医药包。那眼神里的暴戾和疯狂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凝固了一瞬。随即,一种更加深沉的、混合着痛苦、混乱和一种近乎自我厌恶的情绪,如同洪水般冲垮了他脸上所有的表情。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几声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地上狼狈不堪的刘语熙和那个染满泥泞的医药包,像一头受伤后彻底失控的野兽,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更加密集的雨幕深处,身影迅速被灰蒙蒙的雨帘吞噬,消失不见。
只留下刘语熙,跌坐在冰冷的泥泞里,看着那个在暴雨中迅速变得污浊不堪的崭新医药包,看着江逸消失的方向,感受着全身刺骨的冰冷和手肘膝盖传来的疼痛。
习题集的裂痕在书包里沉默。
第一个医药包被打落裂开染尘。
第二个崭新的医药包,刚刚送出,就再次被打落,摔进泥泞。
那件染血的校服,被他像垃圾一样塞进书包带走了。
而她,也像一件被丢弃的、沾满泥污的物件,留在了这片冰冷的暴雨里。
**深渊的边缘,她再次被狠狠推开。**
**这一次,连同那点微弱的、名为“善意”的火种,也一同摔进了泥泞之中。**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一切,却冲不散那弥漫在空气里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更深的、无声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