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带着黏腻的暖意,泼洒在空旷的篮球场上,将水泥地晒得发烫。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橡胶混合的气息。刘语熙抱着那本被强力胶粗暴粘合的习题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脊上那条丑陋却牢固的深褐色疤痕。胶水的刺鼻气味混合着书本的油墨香,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复杂味道,如同她此刻混乱的心绪。
江逸的漠视像一层无形的寒霜,覆盖在高三(七)班的空气里。他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侧着脸望着窗外,指间那枚银色的打火机无声地翻转,跳跃着冰冷的寒光。从早自习结束到现在,他没有再看她一眼,仿佛昨天桌肚里那本被“修补”的习题集和她手中崭新的医药包,都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这种彻底的忽略,比昨日的针锋相对更让刘语熙感到一种冰冷的窒息。她强迫自己埋首于课本,试图将那些翻腾的疑问和莫名的失落感压下去。习题集上密密麻麻的公式,此刻却像扭曲的线条,不断勾勒出他笨拙涂抹胶水的样子,和他口袋里那个可能依旧存在的、小小的简易医药包。
放学铃声如同救赎。刘语熙几乎是第一个收拾开云(中国)包,拒绝了苏晓晓同行的邀请。她需要空间,需要逃离教室里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和若有若无的探究目光。她推着自行车,鬼使神差地走向了学校后面那片相对僻静的小公园。那里有片不大的篮球场,平时人不多,她偶尔会坐在旁边的长椅上背单词。
然而,当她推着车转过公园入口的灌木丛时,脚步猛地顿住了。
篮球场上有人。
而且,是那个她此刻最想避开、却又无法从脑海中驱散的身影。
江逸。
他一个人在打球。高大的身影在夕阳的金辉下跃动、奔跑、投篮,动作带着一种野性的流畅和力量感。汗水浸透了他黑色的T恤,紧贴在贲张的背肌上。额前凌乱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光洁饱满的额头上——那块白色的纱布依旧醒目地存在着。
他像是将所有的戾气和无处发泄的情绪都倾注到了那颗篮球上。每一次运球都带着沉闷的撞击声,每一次起跳都充满爆发力,每一次投篮都干脆利落,空心入网的清脆声响不时传来。夕阳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专注得近乎凶狠,仿佛不是在打球,而是在进行一场与无形敌人的搏斗。
刘语熙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推着自行车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车把。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江逸。褪去了教室里的漠然和死寂,褪去了路灯下的孤绝和狼狈,此刻的他,像一头在属于自己领地里奔跑、释放着原始力量的困兽。汗水、力量、专注……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与她印象中那个阴鸷的“坏学生”截然不同。
就在这时,江逸为了救一个弹框而出的篮板球,猛地加速冲刺,身体腾空跃起,长臂一伸,险险地将球捞了回来!但落地的瞬间,重心不稳,他那只受伤的、缠着纱布的右手,因为剧烈的动作和发力,重重地蹭在了粗糙的水泥地面上!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江逸喉间溢出。
他落地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体,篮球脱手滚到一边。他立刻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果然,手背上原本结痂的伤口,因为刚才那一下剧烈的摩擦,有几处痂皮被蹭开了!新鲜的、刺目的血珠正从破口处迅速渗出,混合着汗水和灰尘,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江逸的眉头瞬间拧紧,脸上闪过一丝痛楚和烦躁。他下意识地用左手捂住了渗血的伤口,指缝间很快染上了刺目的红色。
站在灌木丛后的刘语熙,心脏骤然缩紧!
那个狰狞的伤口,那不断渗出的鲜血,瞬间击碎了她刚刚筑起的、试图远离的心墙。废弃教室里他笨拙粘书的画面,路灯下他独自处理伤口的孤寂,还有桌肚里那个崭新的、冰冷的医药包……所有画面混杂着浓烈的血腥味,冲垮了她的犹豫。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猛地从自行车前筐里拽出了自己的书包!拉链被她粗暴地拉开,手指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直接探进了最内侧的夹层!
指尖触碰到那个崭新的、光滑冰凉的塑料外壳。
**那个白色的医药包!**
它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就在等待这一刻。
没有半分思考,没有权衡恐惧。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她。她一把将医药包从书包里抓了出来,塑料外壳在夕阳下反射着微光。
她推着自行车,快步穿过灌木丛的缺口,径直走向篮球场中央那个捂着伤口、低头看着渗血的手背、周身散发着低气压的身影。
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早已停止。空旷的球场上,只剩下她自行车轮碾过地面的沙沙声,和她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
江逸似乎听到了动静,猛地抬起头。
夕阳刺眼的光线让他微微眯起了眼。逆光中,他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推着自行车向他走来,手里似乎拿着一个白色的东西。当他的视线聚焦,看清来人是谁、以及她手中那个崭新得刺眼的医药包时——
他脸上的痛楚和烦躁瞬间凝固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难以形容的表情——震惊、错愕、被冒犯的愠怒,还有一丝……如同被阳光灼伤般的、猝不及防的狼狈。仿佛他精心维持的、拒人千里的冰冷外壳,被这突如其来的“善意”照得无所遁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刘语熙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傍晚的风吹拂着她的马尾辫,夕阳的金辉落在她细框眼镜的镜片上,折射出一点微光。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崭新的医药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江逸那只捂着伤口、指缝间渗出鲜血的手,然后将目光缓缓移向他写满震惊和复杂情绪的眼睛。
空气里弥漫着汗水的气息、新鲜血液的腥甜,还有崭新塑料和消毒水的味道。
篮球孤零零地滚在场地边缘。
习题集被强行粘合的裂痕在书包里沉默。
打火机被他紧紧攥在另一只手中(如果他此刻拿着的话)。
而此刻,一个崭新的医药包,被它的接收者,以这种猝不及防的方式,递到了它的“馈赠者”面前,指向那道再次撕裂的、流着血的伤口。
无声的对峙在夕阳的余晖中铺陈开来,比任何激烈的言语都更具冲击力。刘语熙的眼神里,没有了恐惧(或者说,恐惧被更强烈的情绪压倒了),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近乎执拗的平静,和一句无声的质问:
**“现在,你还需要它吗?”**
江逸死死地盯着她,盯着她手中那个象征着“秩序”、“治愈”和“多管闲事”的白色塑料盒子。震惊过后,是更汹涌的、被冒犯的愠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难堪。他仿佛被剥光了丢在聚光灯下,自己狼狈的伤口和对方“不合时宜”的靠近,都成了公开处刑的刑具。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岩石,额角的纱布在夕照下白得刺眼。
“你……”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浓重的戾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谁让你多管闲事?拿着你的东西,滚!”最后一个字,几乎是低吼出来,带着驱逐野兽般的凶狠。
刘语熙的身体因为他的低吼而微微一颤,但脚步没有后退半分。她反而上前一步,将那个医药包往前又递了递,几乎要碰到他捂着伤口的手臂。崭新的塑料外壳在夕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光,与他手背的鲜血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血还在流。”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陈述语气,穿透了江逸的戾气。“伤口暴露在外面,会感染。你也不想它烂掉吧?”她甚至搬出了他昨天在路灯下敷衍李老师的借口。
江逸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危险,像被彻底激怒的凶兽。他猛地挥开手臂,不是去接医药包,而是带着一股蛮力,狠狠地将刘语熙递过来的手连同那个医药包一起扫开!
“滚开!别他妈碰我!”
力量很大,猝不及防!
刘语熙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像是被铁棍狠狠砸中,整条手臂瞬间麻木!她痛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扶住旁边的自行车稳住身形。而那个崭新的白色医药包,则在江逸粗暴的动作下,脱手飞出!
“啪嗒!”
医药包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重重地摔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塑料外壳在撞击下裂开了一道缝隙,里面的东西——独立包装的碘伏棉签、折叠整齐的小块纱布、几片创可贴——瞬间散落出来,滚在沾满灰尘和汗渍的地面上,一片狼藉。
洁白的纱布染上了灰黑,碘伏棉签的独立包装袋沾上了污渍,崭新的创可贴散落着,像被遗弃的垃圾。
刘语熙捂着自己剧痛的手腕,惊愕地看着地上散落的“善意”,又抬头看向那个仿佛被怒火吞噬、周身散发着毁灭气息的江逸。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比昨晚被他困在墙角时更甚。一种巨大的委屈和愤怒涌上心头——她只是想帮他处理伤口!
江逸也愣住了。他看着地上散落的医药用品,看着那个裂开的医药包,再看向刘语熙捂着手腕、脸色苍白、眼中满是惊愕和受伤的样子,他眼底翻涌的暴戾似乎凝固了一瞬,随即被一种更深的、近乎失控的烦躁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所取代。
他做了什么?
他又一次,粗暴地毁掉了她递过来的东西。
就像撕碎那本习题集一样。
“操!”他低低地咒骂了一声,不知是在骂刘语熙,还是在骂自己。他烦躁地抓了一把汗湿的头发,眼神掠过地上的一片狼藉,又掠过刘语熙苍白的脸,最终狠狠地别开脸,仿佛再多看一眼都是折磨。
然后,他不再看地上的狼藉,更没看僵立原地的刘语熙。他像是失去了所有耐性,带着一身未消的戾气和那只依旧渗血的右手,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公园出口走去。脚步又快又重,带着无处发泄的怒火和一种急于逃离的狼狈,将那枚银色的打火机(如果还在的话)紧紧攥在手心,很快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
篮球场上只剩下刘语熙一个人,捂着手腕,脸色苍白地看着地上散落的医药包残骸和那片刺目的狼藉。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
习题集的裂痕被强力胶覆盖,丑陋却牢固。
第一个崭新的医药包被打落在地,裂开,染尘。
而那个人的伤口,依旧在流血。
晚风吹过,卷起地上的一片创可贴包装纸,打着旋儿飘远。刘语熙缓缓蹲下身,不是因为手腕的疼痛,而是因为一种沉重的、几乎让她无法呼吸的无力感。她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一片一片,捡起地上散落的、还算干净的碘伏棉签,捡起那卷染了灰但尚未完全弄脏的纱布,捡起那几片散落的创可贴……
她将它们,连同那个裂开的、不再崭新的白色医药包外壳,一起捡了起来。塑料外壳的裂痕触目惊心,像一道新的伤口。她将它们紧紧地攥在手心,塑料的棱角和棉签的硬质包装硌着她的皮肤,带来清晰的痛感。
她站起身,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紧紧攥着那个破损的医药包和里面散乱的“残骸”,看着江逸消失的方向。那里只剩下越来越浓的暮色。
**善意被打落,染上尘埃。**
**但被打落的,是否真的就此消失?**
**那紧握在手中的、染血的“残骸”,又将指向何方?**
刘语熙默默地推着自行车,转身,朝着与江逸相反的方向,一步一步,走进了同样深沉的暮色里。左手紧紧攥着的,是那个染了尘埃、带着裂痕、装着散乱“善意”的医药包。右手腕上,被江逸挥开时留下的剧痛,正清晰地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也提醒着她,通往那个冰冷少年世界的路,布满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