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浸透校服时,刘语熙撞进废弃泳池的角落。
身后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
她攥紧怀中湿透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那是她唯一的盾牌。
江逸堵住退路,金属打火机在指间翻转,幽蓝火苗照亮他眼底的戏谑。
优等生也会逃课?”他嗤笑,冰凉的打火机外壳擦过她颤抖的下颌。
习题集被粗暴夺走。
;纸张撕裂声刺破雨幕的瞬间——
刘语熙突然抓住他握打火机的手。
;滚烫的金属灼烧掌心。
;她抬眼,声音比火焰更烫:“撕啊,江逸。”
”怎么不继续撕了?”
冰冷的雨水像无数细密的针尖,穿透单薄的夏季校服,狠狠扎在刘语熙裸露的皮肤上。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水汽,肺叶被挤压得生疼。她不管不顾地奔跑,湿透的帆布鞋踏在积水的旧瓷砖上,发出沉重又粘腻的“啪嗒”声,在空旷死寂的废弃游泳馆里撞出空洞的回响,又被身后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笃、笃、笃——无情地碾碎、覆盖。
那是跗骨之蛆,是催命的符咒。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肋骨跳出来。喉咙深处弥漫着铁锈般的腥甜。她慌不择路,冲进游泳馆深处一个堆满废弃氯气罐和破旧折叠椅的阴暗角落。这里曾是泳池设备间,弥漫着一股浓烈刺鼻的消毒水霉变后的酸腐气味,混合着无处不在的湿冷,几乎令人窒息。后背猛地撞上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坚硬的棱角硌得她脊椎生疼,却也给了她一丝无处可逃的、绝望的支撑点。
她死死抱住怀里那本硬壳封面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仿佛那是溺水者最后的浮木,是隔绝身后那个混乱世界唯一的盾牌。书页早已被雨水浸透,沉甸甸的,冰冷的水渍不断渗出来,洇湿了她胸前一片,冰寒刺骨。
脚步声停了。
就在这个狭窄逼仄的角落入口。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只剩下她自己粗重得无法掩饰的喘息,和雨水敲打巨大玻璃穹顶发出的沉闷鼓点。一道颀长、压迫感十足的身影,不疾不徐地踱了进来,如同巡视领地的猎豹,彻底封死了唯一的退路。
江逸。
他校服外套随意敞开着,里面是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黑色T恤,肩头被雨水打湿,颜色深了一块。额前几缕湿漉漉的黑发凌乱地垂落,遮住小半眉眼,却遮不住那双眼睛里透出的、带着审视与玩味的冰冷光芒,像在打量一只误入陷阱、徒劳挣扎的猎物。
他微微歪着头,视线慢条斯理地扫过她苍白惊恐的脸,湿透紧贴在身上的校服,最后落在她紧紧护在胸前的那本习题集上。薄唇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呵,”一声短促的轻笑从他喉咙里滚出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硬质感,在潮湿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优等生,也会逃课?”
刘语熙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弦,后背死死抵着墙壁,冰冷的触感透过湿透的衣服直刺骨髓。她咬紧下唇,尝到一丝咸涩,不知是雨水还是被咬破渗出的血。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尖锐的痛楚。她不敢看他那双眼睛,只能死死盯着地面瓷砖上蜿蜒的脏水痕迹,试图从中找到一条虚无的出路。
就在这时,一股混合着烟草、雨水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冷冽气息猛地逼近。她惊惶地抬眼,正对上江逸俯视下来的目光。他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东西,金属外壳反射着角落里昏暗的光线,冰冷、沉甸,带着一种机械特有的精密感。
那是一个银灰色的老式煤油打火机,造型简洁又带着粗犷的重量感,边缘似乎有些细微的磕碰痕迹,显然跟随主人已久。他的拇指熟稔地抵在打火轮的齿轮上,轻轻一拨。
“嚓!”
一声清脆短促的摩擦声骤然响起,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如同惊雷。幽蓝的火苗猛地蹿升起来,在他指间跳跃、燃烧。那火焰的颜色很特别,不是寻常的橙黄,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冰冷的蓝。跳跃的火光映亮了他半边棱角分明的脸,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刀削,更衬得他眼底那抹深不见底的戏谑和某种蛰伏的戾气,如同深渊裂开的一道缝隙,危险得令人心胆俱裂。
那小小的、冰冷的金属方块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灵活地翻转着,像某种危险的杂耍。幽蓝的火苗随着他的动作摇曳、跳跃,每一次闪烁都仿佛在她紧绷的神经上狠狠拨动一下。那火焰的光芒,将他瞳孔深处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短暂地驱散,却又清晰地映照出里面翻涌着的、不加掩饰的嘲弄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他像是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玩物,而她所有的狼狈、恐惧,都成了取悦他的表演。
冰冷的金属外壳,带着外面雨水的湿意和他指尖的温度,猝不及防地贴上她因寒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的下颌。那触感坚硬、粗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棱角刮蹭感。不是温柔的触碰,更像是一种冰冷的标记,一种无声的宣告——你无处可逃。
刘语熙猛地一颤,如同被烙铁烫到,下意识地就想偏头躲开。可身体早已被恐惧钉在原地,僵硬得动弹不得。冰冷的金属紧贴着皮肤,寒意顺着神经末梢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打火机外壳上细微的纹路,以及那金属深处透出的、属于他掌心的、令人心悸的温度。这矛盾而诡异的触感,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痉挛。
“拿着这种东西……”他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砂砾摩擦般的质感,目光牢牢锁在她惨白的脸上,嘴角的弧度带着冰冷的玩味,“是想当个书呆子当到死?”
话音未落,那只原本握着打火机的手,快如闪电般探出,目标明确,直指她死死护在胸前的堡垒——那本沉甸甸、湿淋淋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啊!”刘语熙惊叫出声,完全是本能地收紧手臂,身体更加用力地向后缩去,仿佛要将自己嵌进冰冷的水泥墙里。那本书是她全部的安全感来源,是她在冰冷世界里唯一的浮木!手指死死抠进硬壳封面的边缘,指甲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甚至隐隐作痛。
但力量的差距如同天堑。江逸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而易举地掰开了她僵硬的手指,冰冷的指尖擦过她同样冰冷的手背,激起一阵战栗。那本承载了无数个日夜心血的习题集,如同被拔掉了根的浮萍,瞬间脱离了她的掌控,被他粗鲁地攥在了手中。
习题集湿透的书页沉重地垂落,水珠沿着书角滴滴答答地落下,砸在满是污渍和水渍的地面上,声音清晰得刺耳。
江逸垂着眼,目光在那本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书上扫过,封面鲜红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字样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他眼中那点微弱的戏谑彻底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厌烦的冰冷。他捏着书脊,手臂随意地扬起,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毁灭性的力量——
“嘶啦——!”
一声极其尖锐、极其刺耳的纸张撕裂声,如同利刃划破紧绷的鼓面,猛地炸开在这片被雨声和恐惧笼罩的死寂空间里!
那声音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质感,仿佛连空气都被强行撕扯开一道口子。被暴力扯下的书页脱离了书脊的束缚,在潮湿凝滞的空气里短暂地、无力地翻飞了一下,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白色蝴蝶,随即颓然坠落,轻飘飘地盖在浑浊的水洼里。雪白的纸页迅速被脏污的泥水浸透,上面密密麻麻、工整娟秀的字迹瞬间晕染开,变成一片模糊不清的墨团。
刘语熙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那声音,那景象,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了她的心脏,再用力地搅动!那不是一本普通的习题集,那是她无数个挑灯夜战的深夜,是笔尖在纸页上沙沙作响的坚持,是汗水浸透试卷的印记,是她小心翼翼垒砌起来的、通往未来、逃离泥潭的唯一阶梯!每一道被圈点勾画的题目,每一个在草稿纸上反复演算的公式,都承载着她全部的希望和孤注一掷的努力。
而此刻,这阶梯被如此轻易地、如此粗暴地……撕碎了!
巨大的惊愕和灭顶般的恐惧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让她的大脑陷入一片空白。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空白和死寂之中,一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带着灼烧一切的滚烫温度,从心脏深处轰然炸开!那不是恐惧,不是哀求,而是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退无可退的绝望暴怒!
就在江逸的手指再次捏住习题集残存的书页,准备施加第二次毁灭性的撕扯时——
一只冰冷、颤抖、却带着一股近乎疯狂力量的手,猛地探出!
那只手的目标,不是她的习题集,而是江逸那只握着打火机的手!
快!准!狠!
冰冷潮湿的手指,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死死扣住了江逸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她并非想要抢夺,更像是一种不顾一切的钳制,一种玉石俱焚般的阻拦。
江逸的动作骤然顿住。
他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发展。这个在他眼中一向只会瑟缩、只会用书本筑墙的“优等生”,此刻竟然敢反抗?敢触碰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错愕,如同平静的深潭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涟漪瞬间扩散开来。
就在他动作停滞的这零点几秒的瞬间,刘语熙那只扣住他手腕的手,顺着他的小臂猛地向上滑去!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凶狠的精准,五指张开,一把死死攥住了他握着打火机的那只手!连同那枚冰冷却又燃烧着幽蓝火焰的金属方块,一同紧紧包裹在了自己冰冷湿透的掌心!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令人头皮发麻的灼烧声响起。
滚烫!
难以想象的滚烫瞬间从掌心传来!
那是打火机金属外壳在长时间燃烧后积蓄的高温,也是那幽蓝火焰边缘最炽热的部分!这滚烫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在她冰冷麻木的掌心皮肤上!剧烈的灼痛感如同电流般沿着手臂直冲大脑,让她整个身体都控制不住地剧烈一颤,几乎要立刻松手。
但,她没有!
剧痛反而像一剂强效的催化剂,将她心底那股被逼出来的、玉石俱焚般的疯狂彻底点燃、引爆!那灼痛感在掌心跳动,与心脏的狂跳形成了某种诡异的共振。她甚至能闻到一丝皮肤被高温灼伤的、极其细微的焦糊气味。
这股剧烈的、源自肉体的痛苦,奇异地压倒并转化了灵魂深处的恐惧。她猛地抬起头!
湿透的额发黏在脸上,雨水顺着发梢不断滚落,流过她苍白的脸颊,滑过下颌,滴落在同样湿透的校服领口。但她的眼睛,那双平日里总是低垂、躲闪,盛满了温顺和谨慎的眼睛,此刻却像被投入了燃烧弹,亮得惊人!那里面燃烧着的不再是恐惧的泪水,而是某种被绝望和愤怒淬炼过的、近乎野性的火焰,滚烫、灼亮,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她的目光,死死地、像钉子一样,钉在江逸那张写满了错愕的脸上。那眼神穿透了冰冷的雨幕,穿透了他眼底残留的戾气,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灼热穿透力。
然后,她的嘴唇动了。
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烧红的炭火里捞出来,带着灼伤喉咙的嘶哑和滚烫的力度,清晰地砸在江逸的脸上,也砸碎了这片空间里凝滞的、只剩下雨声的寂静:
“撕啊,江逸。”
那声音不大,甚至因为嘶哑而显得有些破碎,却像淬了毒的冰棱,又像燃烧的熔岩,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毁灭性的力量。
她的眼神没有丝毫退缩,反而因为那掌心的剧痛和心口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疯狂明亮,死死锁住他眼中那片错愕的深潭,一字一顿,又补上了一句,声音比那幽蓝的火焰更烫,更尖锐:
“怎么不继续撕了?”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废弃泳池角落里弥漫的消毒水霉味、雨水敲打玻璃穹顶的沉闷鼓点、角落里滴水的空洞回响……所有背景噪音在这一刻骤然退潮,被无限推远,模糊成一片遥远的杂音。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只剩下那灼烫的掌心下,幽蓝火苗在狭窄指缝间艰难跳跃时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噗噗”声,如同垂死蝴蝶的挣扎。以及……两人之间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呼吸声,在潮湿冰冷的空气里短兵相接,无声地厮杀。
江逸的动作完全僵住了。
捏着那本残破习题集的手指,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那几张饱受蹂躏、摇摇欲坠的书页,悬在半空,被凝固的空气托着,再没有落下。
他微微低着头,湿漉漉的额发彻底垂落下来,在眼前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将他上半张脸完全笼罩,看不清任何表情。只有那线条冷硬、紧抿成一条直线的下颌,暴露在幽蓝火焰摇曳的光晕里,绷紧如拉满的弓弦,每一寸肌肉都透出一种被强行遏制的、随时可能爆发的巨大力量。
那是一种极度危险的僵持。
刘语熙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腕肌肉在自己钳制下的瞬间绷紧,坚硬如铁,蕴藏着足以轻易折断她手臂的爆发力。她掌心的灼痛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神经被烧灼的尖锐,提醒着她正握着怎样一个危险的存在。她甚至能感觉到那金属外壳的温度正透过皮肤,一点点烙进她的血肉里。
但她没有松手。
攥着他手腕和打火机的手指,反而收得更紧。指甲深深陷入他微凉的皮肤,也更深地烙上那滚烫的金属。身体因为紧张和剧痛而控制不住地细微颤抖,像寒风中最后一片倔强的叶子,却死死钉在原地。后背的墙壁冰冷坚硬,硌得生疼,反而成了她对抗前方那巨大压迫感的唯一支点。她仰着头,雨水和汗水混合着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和模糊,她却倔强地睁大着,一眨不眨地迎视着那片笼罩在阴影下的未知风暴。
那幽蓝的火苗,在他们紧握的、指节纠缠的手掌缝隙间,顽强地、微弱地跳动着,像黑暗中一颗诡异的心脏。光芒明明灭灭,映照着江逸低垂的、被阴影吞噬的脸,也映照着刘语熙脸上混合着雨水、汗水、灼痛和一种近乎孤勇的决绝。光线扭曲,气氛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将两人紧紧包裹、吞噬。
死寂,在无声地蔓延、膨胀,挤压着每一寸空气。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那片笼罩在阴影下的脸,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额前的湿发随着这个动作向两边滑开些许,露出了他的眼睛。
刘语熙的呼吸骤然一窒。
那双眼睛……
眼底翻涌的戾气和戏谑如同被狂风吹散的浓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陌生的、深不见底的复杂情绪。像暴风雨后骤然平静的海面,幽深、冰冷,表面无波,深处却涌动着难以名状的暗流。那目光不再是居高临下的审视,更像是一种穿透性的、带着某种巨大困惑的凝视,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眼前这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像只炸毛小兽般亮出爪牙的女孩。
那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仔细地、一寸寸地扫过她湿透的额发,苍白的脸颊,还有那双亮得惊人、燃烧着火焰也闪烁着某种破碎光芒的眼睛。最后,他的视线微微下移,落在了两人紧握的手上——那只包裹着他握打火机的手、正被灼烫折磨的、属于她的手。
他薄薄的唇线,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没有声音发出,只是一个微不可察的牵动。
就在这微妙变化的瞬间,刘语熙感觉到掌下那具绷紧如岩石般的身躯,力量似乎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松动。不再是那种随时准备爆发的紧绷,更像是一种……被什么东西猝然击中核心后的凝滞。
与此同时,那本被他捏在另一只手中的、残破的习题集,边缘几张饱受摧残的纸页,终于不堪重负地、无声地飘落下来,像几片被遗忘的白色羽毛,缓缓地、打着旋儿,覆盖在脚下那片浑浊的积水之上。
幽蓝的火苗,在他们紧握的指缝间,最后一次微弱地跳跃了一下,随即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一缕极淡的、带着煤油燃烧后特有气味的白烟,从两人指间的缝隙里,袅袅升起,在潮湿冰冷的空气里,缓慢地弥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