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知书攥在手里,硬纸板边缘硌得掌心生疼。苏晚晴站在自家院门前,褪色的"光荣军属"铁牌在暮色里晃荡,螺丝松了,风一吹就吱呀作响。院里传来刺啦刺啦的擦鞋声,节奏又快又急,像催命的鼓点。
"姐回来了!"弟弟苏向阳蹲在葡萄架下,手里捏着块黄蜡,正往脚上的新皮鞋上抹。鞋面油光锃亮,映出她手里通知书的红印章,像一滩血。
苏晚晴盯着那双皮鞋。棕色的,系带款,鞋尖上还打着时髦的褶。她突然想起前世自己出嫁那天,母亲从箱底摸出个手绢包,里面是卖了她奶奶银镯子换的三十块钱。"留着应急。"母亲当时这么说,眼睛却瞟着弟弟咳嗽发青的脸。
"姐你看,比你那纸片子实用多了。"苏向阳跷着脚,鞋尖差点蹭到她膝盖。汗从他发际线滑下来,在眉心积成亮晶晶的一点。"供销社王主任特意留的上海货,二十八块六——"
"用我嫁妆钱买的?"苏晚晴听见自己声音像块冰。
擦鞋声停了。堂屋帘子一掀,父亲的身影堵在门口。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裹着精瘦的身板,旱烟味先飘过来。"进屋说。"三个字砸在地上,溅起一院子死寂。
葡萄叶的影子在父亲脸上爬,像无数只细小的手。苏晚晴摸到通知书边角有点潮,不知是自己的汗,还是刚才撕代领申请书时沾的陈志远手心的冷汗。
堂屋里煤油灯已经点上,黑黢黢的玻璃罩子把光困在方寸之地。母亲缩在八仙桌阴影里,手指绞着围裙边——那还是用苏晚晴高中校服改的,领口磨破的地方打了个补丁。
"通知书拿来。"父亲坐在条凳上,烟杆往桌角一磕,簌簌落下一撮烟灰。
苏晚晴没动。灯影把四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她的最矮,被压在一摞箱子阴影下。那是母亲的嫁妆,樟木的,铜锁早就坏了,用麻绳捆着。
"你弟相中了纺织厂刘书记的闺女。"父亲的声音从烟雾里浮起来,"人家要三转一响,家里凑不出手表钱。"
煤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墙上人影猛地一跳。苏晚晴看见母亲抖了一下,围裙上沾着片菜叶,蔫头耷脑的绿。
"所以要我卖录取通知书?"她手指在通知书上掐出个月牙印,"去年给向阳买工作,动的是我助学金。今年要娶媳妇,就打上我前途的主意?"
"啪!"烟杆砸在桌上,茶碗跳起来叮当响。"北大该让男人上!"父亲脖子上的青筋突突地跳,"你迟早要嫁人,念那么多书糟蹋钱!"
苏向阳突然冲过来,带着皮鞋油的刺鼻味儿。他手指沾着黄蜡,黏糊糊地往通知书上抓:"反正你考得上一次就考得上第二次,明年——"
苏晚晴往后一撤,后背撞上嫁妆箱。铜锁咣当一声响,她摸到箱盖上有把剪刀,冰凉的铁。剪刀张开时发出轻微的"铮——",像蛇吐信子。
"再碰一下。"她把剪刀尖对准弟弟伸来的手,"这刀该捅男人还是通知书,你们挑。"
屋里静得能听见煤油燃烧的滋滋声。苏向阳的手僵在半空,蜡油滴在砖地上,凝成个黄澄澄的圆点。父亲猛地站起来,条凳哐当倒地:"反了你了!今天不交通知书,就断绝关系!"
"求之不得。"苏晚晴听见自己笑了。剪刀在灯下泛着冷光,她手腕一转,刀尖冲外。这个姿势很熟,前世在纺织厂拆线头练出来的。
苏向阳突然扑上来。皮鞋在砖地上打滑,他整个人撞过来时带着汗酸味和鞋油味。剪刀划破空气,然后是布料,最后是皮肤。"啊!"短促的叫声里,血珠溅在通知书封皮上,圆圆的几点,像盖了另类印章。
母亲尖叫着扑过来,围裙擦过苏晚晴胳膊,粗布磨得皮肤生疼。她看见母亲手腕内侧有块烫伤疤,是去年煎药时被药罐子烫的——那药是给弟弟治咳嗽的。
"当年你爹用你录取费给你弟治病..."母亲跪在地上抓她裤脚,声音像钝刀子割肉,"你高烧四十度,他拿你住院费去黑市买青霉素...娘对不起你,可向阳是咱家独苗..."
苏晚晴胃里突然绞紧。剪刀当啷掉在地上,惊起桌下一只灰老鼠。通知书上的血点晕开了,北大两个字变得模糊,像泡在泪里。
阁楼木板吱嘎响。苏晚晴蹲在嫁妆箱前,手指摸到铜锁断裂的茬口。箱子里堆着碎布头、旧毛线,最底下是个蓝手绢包。展开,里面是张全家福——她五岁,穿新棉袄站在中间,父母一边一个扶着她的肩,弟弟还在母亲肚子里。
煤油灯从地板缝漏上来,细弱的光。照片在火苗上蜷曲时,塑料膜融化,滴在箱盖上,凝成浑浊的泪。"从今往后我只有北大这个家。"灰烬飘落时,她听见自己说。
楼下突然传来压低的说话声。窗根底下,月光把两道人影拉得老长。一个声音带着熟悉的讨好:"李科长说档案能改..."是陈志远。另一个女声急急打断:"小声点!介绍信我开好了..."林月华。
苏晚晴吹灭煤油灯。黑暗里,火盆余烬忽地一亮,映出她半边脸。窗外,林月华手里捏着的信封上,"教育局李"三个字被月光照得发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