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蓝山先生

周三晚七点的便利店像被按下了慢放键。空调的嗡鸣声裹着煮关东煮的咕嘟响，在玻璃橱窗上凝成细密的水珠，顺着磨砂贴花的“24H”灯箱缓缓滑落。程曦哈着白气蹲在冷藏柜前补货，最下层的鲜牛奶在冷光下泛着柔白的光晕，铝制货架边缘结着薄霜，他哈气时睫毛上沾了细小的雾珠，像落了层碎雪。

“叮——”自动门开合的提示音混着雨水打在遮阳棚上的轻响。程曦抬眼时，余光扫到第三排货架前立着道身影。驼色毛呢大衣垂到膝头，发尾沾着点潮湿的雨气，正用指节抵着速溶咖啡罐轻叩，频率是规律的三短一长。女生侧着脸，耳坠是两枚极小的月桂叶银饰，随着动作在颈侧晃出淡光，唇瓣微翕，像是在默诵什么台词——程曦想起上周她抱着皮质公文包站在这里时，也是这样微微动着嘴唇，最后挑了袋新疆灰枣茶。

鬼使神差地，程曦扯了扯工牌绳。他绕过货架：“要提神的话，新到的蓝山挂耳不错。”他指了指上层货架，“冲起来方便，比即溶款酸感轻些。”

女生闻声抬头。眉尾那点星子般的碎钻闪粉跟着颤了颤，在暖黄的顶灯下折射出细碎的虹光。她眼睛弯成月牙，左边脸颊上的酒窝深得能盛住半勺蜂蜜：“我胃不太好，浓咖啡喝了烧心。”程曦的手指在货架边缘轻轻敲了两下，忽然想起上周三傍晚，她也是这样温声解释。

他蹲下身，从最下层货柜抽出一罐蜂蜜柚子茶。铝罐表面还带着仓库的凉气，贴着的标签边角有点卷，是他今早补货时不小心蹭到的。“这个甜丝丝的，泡温水喝刚好。”程曦把茶罐递过去，指尖擦过标签时，瞥见她公文包上的徽章在阴影里闪了闪，“蜂蜜能护胃，柚子味也清爽，比红枣茶更适合夏天。”

“谢谢！”女生接过时，指尖不小心蹭到他手背。程曦的手在便利店冷气里冻得发凉，这一下倒像被小太阳烤了似的，从手背暖到胳膊肘。她低头翻包找零钱，碎发垂下来遮住泛红的耳尖，发尾沾着的雨珠滴在公文包上，晕开个浅灰的小圈：“我总记不住茶包放哪层，每次都要找半天。”

“程曦——”

熟悉的声音从店门口传来。吕惜宏单手插着工装裤口袋晃过来，深蓝色工装服袖子卷到小臂，露出腕子上淡粉色的烫伤疤——是上周帮张大爷修收音机时被烙铁烫的。路灯的光透过玻璃门斜切在他肩上，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正撞见程曦教女生怎么用微波炉：“加热键按两次，叮一分钟刚好，饭团中心不会凉。”

“行啊你。”吕惜宏踢了踢他沾着奶渍的鞋，工装服口袋里还露着半截修车工具，是把小改锥，金属头蹭得发亮，“上次帮张大爷修收音机修了三小时，说什么‘老物件有感情’；上回帮李婶搬米，扛着五十斤大米爬六楼脸不红气不喘；这回改当便利店知心哥哥了？”便利店暖黄的顶灯在两人发梢镀了层金边，程曦从后颈红到耳尖，手忙脚乱去理货架上歪掉的价签，塑料价签夹在他手里直打颤：“人家...人家是常来的客人。”

女生已经付完钱，提着印着塑料袋站在门口。驼色大衣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浅粉的毛衣，袖口卷到手腕，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戴着串檀木手串。她冲他们挥了挥手，塑料袋里的铝罐撞出轻响，雨丝顺着遮阳棚滴在她伞面上，绽开细小的水花。吕惜宏看着她的背影笑出声：“常来的客人？上周三帮人搬过三大箱打印纸，纸箱上还贴着‘机密’的红标签；上上周替人收过快递，是个挺大的纸盒，你抱着跑出去追快递员那劲儿，我都以为你要抢包裹；再上周……”

“打烊了打烊了！”程曦抄起扫帚作势要打，扫帚毛扫过吕惜宏的工装裤，扫起些碎纸屑。他转身时，瞥见收银台上多了颗水果糖。玻璃纸在灯光下泛着蜂蜜色，糖纸上用细马克笔写着：“谢谢便利店的蓝山先生。”字迹是娟秀的楷书，笔画末尾带着点俏皮的弯钩，像片小月牙。程曦指尖刚碰到糖纸，吕惜宏就凑过来吹了声口哨：“哎哎哎，这谁放的？”

“不知道。”程曦把糖塞进工装服口袋，动作快得像怕被人抢了去。吕惜宏扯着他工装服的下摆晃了晃：“我可都看着呢啊，上回她留了包润喉糖，说是谢你帮她收快递；前前回留了盒曲奇，说是谢你搬打印纸……”

“闭嘴！”程曦抓起鸡毛掸子作势要打，却在碰到吕惜宏肩膀时泄了力。鸡毛掸子扫过货架，惊得旁边挑关东煮的老爷爷抬头看了眼，程曦赶紧弯腰道歉，耳尖红得能滴血。吕惜宏笑得直拍大腿，工装服口袋里的改锥叮铃当啷响：“得得得，我不说了。不过我说真的，人家姑娘每次来都挑你当班的时候，上周二特意绕远路来买热豆浆，结果你调休，她在门口站了十分钟才走……”

“吕惜宏！”程曦抄起收银台上的扫码枪作势要砸，却在半空顿住。扫码枪的红光扫过货架，在蜂蜜柚子茶的价签上投下小红点。他忽然想起女生刚才接过茶罐时，指尖上的月牙白特别明显，像沾了层细雪；想起她翻钱包时，里面除了电影票根，还有张便签纸，写着“周三晚七点便利店”，字迹和糖纸上的一样；想起她离开时，塑料袋里除了茶罐，还有盒他新上的草莓大福，包装上印着“限定款”。

打烊时，程曦蹲在门口擦地。雨水在台阶上积了个小水洼，倒映着便利店的灯箱，暖黄的光在水面上晃啊晃。吕惜宏靠在门框上啃着最后一串鱼丸，塑料签子在嘴里转着圈：“我说，你明天调休吧？”

“嗯？”程曦抬头，抹布上的水滴滴进小水洼，荡开一圈圈涟漪。

“那姑娘刚才付钱时，我看见她手机屏保了。”吕惜宏咬碎鱼丸里的鱼籽，“是张便利店的照片，角度像是从对面公交站拍的，能看见你在补货的背影。”他把鱼丸签子扔进垃圾桶，金属桶发出闷响，“还有啊，她钱包里那张便签，我瞅见后半句了——找蓝山先生。”

程曦的抹布“啪嗒”掉在地上。他蹲在原地没动，看着水洼里的灯箱光晃得更厉害了，像有人在水面上撒了把星星。吕惜宏拍拍他肩膀，工装服的布料沙沙响：“走了啊，明天我替你值班。”

“哦。”程曦应了声，伸手去捡抹布。手指刚碰到抹布，口袋里的水果糖硌了他一下。他摸出糖，玻璃纸在掌心里窸窣作响。路灯的光透过玻璃门照进来，糖纸上的字被染成暖黄色，“蓝山先生”四个字在他手心里轻轻发烫。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程曦站起身，把抹布搭在清洁车上。夜风卷着湿润的青草香吹进来，冷藏柜的冷气和室内的暖气在门口交汇，凝成一团白雾。他忽然想起女生耳坠上的月桂叶，想起她眉尾的碎钻闪粉，想起她公文包上的卡通徽章——“今日事今日毕”的兔子，耳朵尖上沾着点没擦干净的口红印，是浅粉色的。

程曦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时，壁纸是张老照片：十二岁的他站在便利店门口，爸爸穿着和他现在一样的工装服，蹲下来给他系工牌绳。照片边缘有点卷，是他总掏出来看的缘故。他划开手机，新建了条备忘录：“明天调休，记得去花店买束蓝山咖啡香的洋桔梗。”

玻璃门的提示音忽然响起。程曦抬头，看见吕惜宏举着把伞站在门口，伞面上还滴着水：“忘了拿伞？”

“没。”程曦把水果糖重新塞进口袋，冲他笑了笑，“就是突然想起来，明天该给冷藏柜除霜了。”

吕惜宏翻了个白眼，晃了晃手里的伞：“得了吧你，我走了。”

便利店的灯一盏盏熄灭。程曦站在黑暗里，看着最后一盏灯在收银台上投下小团光，那里躺着他没来得及收的水果糖，玻璃纸泛着蜂蜜色的光。他摸出糖，轻轻撕开一角，草莓味的甜香在空气里漫开。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糖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像是谁的笑涡。

程曦把糖含进嘴里，甜味在舌尖慢慢化开。他想起女生说“谢谢”时，酒窝里盛着的那半勺蜂蜜；想起她碎发下泛红的耳尖；想起她离开时，驼色大衣被风掀起，露出的浅粉毛衣——像朵开在雨夜里的花。

十点，程曦锁好门，转身走进夜色里。雨过天晴的夜空挂着半轮月亮，像枚被咬了一口的水果糖。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工牌，绳结处的甜腻还在，混着水果糖的余味，在夜风里散成细细的甜。

明天是周四了。程曦抬头看了眼便利店的灯箱，“24H”的光在夜色里格外温暖。他笑了笑，加快脚步往家走。裤袋里的水果糖纸窸窣作响，像是谁在说：“明天见，蓝山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