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尾巴,像被阳光晒得发蔫的柳条,带着一种慵懒又焦灼的意味。小镇的空气里,栀子花的香气渐渐被稻谷成熟的干燥气息取代。蝉鸣依旧喧嚣,却透着一丝强弩之末的疲惫。林若溪的大学生活,如同一颗悬在枝头即将成熟的果实,沉甸甸地压在心口,既期待又忐忑。
那张印着省城某二本大学校徽的美术专业录取通知书,在一个炎热的午后,被邮递员汗津津的手递到了小卖部。薄薄的一张纸,却仿佛有千钧重。李秀兰捧着那张纸,手指微微颤抖,一遍遍抚摸着上面的字迹,浑浊的眼里瞬间涌上泪光,嘴角却咧到了耳根。“考上了!我家若溪考上了!要去城里当大学生,学画画了!”她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逢人进店买东西,不管熟不熟,都要把通知书拿给人看,絮絮叨叨地说着“出息了”“有盼头了”,仿佛女儿的未来已经镀上了一层金光。
林若溪看着母亲溢于言表的喜悦,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兴奋是有的,毕竟这是通往她模糊梦想的一张船票;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迷茫和不确定。美术?在这个小镇上,这几乎等同于“不务正业”的代名词。她能行吗?未来在哪里?这些问题像夏日闷热的空气,沉甸甸地包裹着她。
顾辰的沉默,则像投入这片沉闷空气中的一块冰。他没有参加高考。这个消息,是林若溪在一次帮顾辰母亲张姨的小餐馆收拾碗筷时,无意中听到邻桌客人闲聊才知道的。她的心猛地一沉。
那天傍晚,顾辰照例来小卖部,帮忙把几箱新到的饮料搬进狭小的库房。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在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林若溪递给他一瓶冰水,看着他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去,喉结滚动。等他放下瓶子,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因为刻意压抑而显得有些生硬:
“顾辰,你……真的不打算去读大学吗?哪怕……哪怕是个专科?”她的目光紧紧锁住他的眼睛,试图从中寻找一丝犹豫或后悔。
顾辰的动作顿了一下,他随手抹了把脸上的汗,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看不出太多波澜。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淡、甚至带着点自嘲意味的笑,那对标志性的虎牙没有出现。“分数?”他摇摇头,语气平淡,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林若溪心上,“不想再被那些数字绑架了。没意思。”
他弯下腰,轻松地扛起一箱更重的矿泉水,走向库房深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有些沉闷:“我爸走的时候,除了那盏马灯,就剩下一堆还不清的债。我得帮我妈。”他把箱子稳稳放下,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过身看着林若溪,眼神坦然而坚定,“她把餐馆撑起来不容易,我不能让她一个人扛。大学……不是我的路。”
林若溪沉默了。库房里弥漫着纸箱和灰尘的味道,空气有些凝滞。她能理解顾辰的倔强,也明白那份压在少年肩头的责任有多重。张姨温和的笑容背后,是常年劳作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愁绪。顾辰的选择,是生活在他面前划下的现实沟壑。可她心底深处,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像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她害怕。害怕这即将到来的分离,害怕时间和距离会像无形的砂纸,一点点磨平这个夏天所有鲜亮的色彩和温度,最终只留下模糊而怅惘的印痕。清河镇到省城,地图上不过短短一截,在年轻的心里,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
她想说点什么,想抓住点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只挤出一句干巴巴的,带着点赌气意味的话:“那你……以后可别后悔。”
顾辰看着她微微发红的眼圈和紧抿的嘴唇,忽然笑了。这次,那两颗俏皮的虎牙露了出来,冲淡了他眉宇间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后悔?”他伸手,像往常一样,带着点亲昵又克制的力道,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动作自然得如同做过千百遍,“我顾辰长这么大,字典里就没这俩字儿!你就放心去飞你的吧,画家。”
林若溪捂着额头,瞪了他一眼,那点郁结的情绪被这熟悉的互动冲淡了些许,但心底那片阴云,却并未真正散去。
离别的日子像被按了快进键。开学前夜,夜色如墨。两人默契地再次来到了那片初遇的草地。夏末的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吹过草尖,发出细微的簌簌声。繁星依旧璀璨,却仿佛也沾染了离别的清冷。顾辰带来了那盏马灯,这次它被擦拭得很干净,玻璃罩上的裂纹在灯光下清晰可见。他点亮了它,昏黄温暖的光晕在两人之间铺开一小片柔和的区域,驱散了部分黑暗,却无法驱散空气中弥漫的沉重。
林若溪抱着膝盖坐在老地方,下巴搁在膝头,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跳跃的灯火。那光映在她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顾辰,”她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声盖过,“到了城里,我会给你写信的。……写很多。”她需要这个承诺,像抓住一根维系彼此的稻草。
顾辰侧头看着她,昏黄的光线柔和了他脸部的线条,眼神深邃而温柔。“好啊,我等着。”他笑了笑,试图让气氛轻松些,“不过你可别写得太文艺太酸,我怕我看不懂,还得查字典。”
林若溪被他逗得扯了扯嘴角,嗔怪地瞪他一眼:“就你嘴贫!”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那盏散发着温暖光晕的马灯上,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恋:“你呢?别忘了……把这盏破灯修好。等它亮堂堂的时候……”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但彼此都懂。
顾辰低下头,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黄铜灯座,指尖停留在那道裂纹上,动作轻柔得像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郑重:“放心,我会修好的。一定。”那承诺,像是对灯,也像是对她。
他们约定,每年的暑假,当林若溪回到清河镇,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在这片星空下的草地上见面。看星星,聊各自的生活,聊那些或许遥远、或许正在靠近的未来。林若溪仰望着漫天永恒闪烁的星辰,天真地以为,这个约定会像头顶的银河一样,亘古不变,牢不可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