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前的闷热裹着馊卤肉味从陈家堂屋门缝渗出。林晚秋立在门槛外,指甲掐进掌心旧伤,血珠渗进指甲缝。门框上褪色“囍”字被潮气浸得卷边,像条死蚯蚓蔫耷耷挂着。
“晚秋来啦?”陈母撩开油腻蓝布门帘,满脸褶子堆出笑,“志远特意去供销社换了酒票,就等你呢。”
堂屋瘸腿方桌上,陈志远的衬衫后背湿成一片,正给公社王干部倒酒。酒液混着沉淀物,在瓷碗里泛着黄沫。周雪梅缩在角落条凳上,辫梢红头绳红得扎眼。“坐这儿。”陈志远拍了拍条凳,手掌在凳面抹出道汗渍。他弯腰时,林晚秋瞥见他裤腰别着的粮票露出一角——正是上个月从她家借走的全国粮票。
王干部夹起块发绿卤肉,眉头皱成疙瘩:“小陈同志,你和小林的婚事...”
“十年婆媳情比不上张纸?”陈母突然嚎一嗓子,扑跪在砖地。膝盖砸地闷响惊飞梁上燕子,“晚秋啊,志远他爹咳血咳半宿,就盼着喝你们这杯喜酒...”
林晚秋盯着陈母袖口新沾的泥,突然笑了:“您儿子偷梁换柱时,怎么不想想情分?”
堂屋霎时静了。陈志远酒碗“当啷”磕在桌沿,周雪梅的条凳“吱呀”往后挪了半尺。
“什么偷...”陈父旱烟袋“啪”地拍在桌上,震得卤肉盘里苍蝇“嗡”地乱飞,“录取通知书不是你自己撕的吗?”
林晚秋从裤兜掏出油纸包,慢条斯理展开。泛黄报纸上的二元一次解题步骤像蜈蚣脚般排开:“去年三月十五,公社黑板报第三栏——周雪梅同志连标点符号都抄错呢。”
周雪梅“啊”地弹起来,辫梢扫翻王干部酒碗。暗黄酒液渗进报纸,钢笔字顿时晕成墨团。
“胡闹!”王干部猛地站起,长条凳“哐当”翻倒。他别着的钢笔滚到林晚秋脚边,笔帽上“革委会奖”五个红字亮得扎眼。
陈母扑向林晚秋:“你这姑娘心肠咋这么毒!”枯树皮般的手抓来时,林晚秋侧身一躲。陈母收势不及,“咚”地撞上门框,那“囍”字终于彻底脱落,飘到她白发上。
晒谷场的闷雷碾过铅灰色云层,浸透雨水的晒垫歪扭着泡在浑浊泥水里,边缘像被啃噬过的伤口翻卷着。陈志远拽着林晚秋的手腕往晒场拖时,她闻到他身上蛤蜊混着汗酸的味儿——和ICU病房里的消毒水味重叠。
“非要毁了我才甘心?”陈志远将她往晒垫上一掼。晒垫下的泥浆“噗”地溅起,林晚秋后腰撞上脱粒机铁架,疼得眼前发黑。围观人群像堵移动的墙,在雷声里晃成模糊人影。
陈父抡着条凳冲过来时,林晚秋摸到裤袋里硬皮账本——封皮还沾着自家抽屉的木屑。条凳带风掠过耳际,她顺势往里一躲,账本贴着王干部裤腿滑过去。
“这才哪到哪。”林晚秋抹了把脸上泥水,指缝夹着半片红纸。雷声炸响瞬间,她看见王干部弯腰捡起账本,眼镜片闪过一道蓝光。
暴雨倾盆而下,晒场边老槐树“咔嚓”裂成两半。燃烧的树心里,火苗在雨幕中扭成狰狞怪笑。林晚秋在雨里整理衣领,湿发贴着脸,背脊挺得笔直。
“数数粮票,够判几年?”她对着泥潭里的陈志远比口型。闪电劈下,照亮她指甲缝残留的报纸油墨。
泥水打着旋漫过周雪梅的白回力鞋,那截红头绳早被冲得没了踪影。林晚秋转身时,听见陈母在雨里尖声嘶喊:“雷劈的就是不孝女!”
“这才第一份礼。”她甩了甩辫子上的水珠,雨滴在晒场石板上溅出小坑,像无数撕碎的录取通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