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被谁打翻的砚台,乌沉沉的墨汁自天边洇开。巷口的槐树在风中簌簌抖着残叶,枝桠间零星悬着几盏褪色的旧灯笼,纸面上洇着经年的雨痕,却仍固执地亮着一点昏黄。我立在石阶上,听着远处街市隐约的喧闹声——今夜是上元灯会,满城的烟火气都蜷在那一簇簇灯笼的光晕里。
我低头理了理袖口,青布衫子洗得发白,袖缘的针脚歪斜如蚯蚓爬痕。母亲前日新裁的缎面夹袄还压在箱底,深绛色的料子绣着缠枝莲纹,说是为相看人家预备的。可那抹红太刺眼,像一团烧着的炭,烙得人心慌。我终究还是裹了旧衫出门,袖口往掌心缩了缩,仿佛这样便能藏住几分窘迫。
绕过两条窄巷,朱漆斑驳的门扉半掩着,门环上的铜狮子缺了半只耳朵。我抬手叩门时,指尖沾了层薄霜似的凉。门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是春日溪水漫过卵石,接着便是一角杏色裙裾从门缝里飘出来——是芸娘。她臂弯里揽着一摞彩纸,发髻间斜簪的银步摇晃得叮咚作响,见是我,眼角弯成月牙儿:“阿宁哥来得巧,我正糊灯笼呢!”
书房里早成了灯的汪洋。竹骨纱面的走马灯悬在梁下,纸扎的莲花灯浮在案头,连窗棂上都垂着串串琉璃珠子缀成的小宫灯。芸娘踮脚去够梁上的一盏八角灯,杏色衫子被风鼓得微微扬起,像是要随那灯影一同飘去。我忙替她扶住摇晃的木梯,她低头冲我一笑,鬓边碎发扫过耳际:“你瞧这盏‘九连环’,里头嵌了十二幅戏文图,转起来能演整本《牡丹亭》呢!”
我仰头望着那灯,纱面上杜丽娘的水袖正盈盈一展,忽觉袖口被人轻轻一扯。芸娘不知何时已下了梯子,从多宝格深处捧出个锦盒,揭开时竟是一盏白玉般的冰裂纹瓷灯。灯壁薄如蝉翼,透出里头绘着的墨梅,枝桠虬曲如篆书,花蕊间还凝着几点朱砂红。“这叫‘寒香引’。”她指尖抚过灯骨,声音轻得像怕惊了梅魂,“烧的是沉水香,烟气从花芯里散出来,梅影便似在雾中浮动......”
话音未落,外头忽然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芸娘手一颤,瓷灯险些脱了手。我转头望去,只见门帘一挑,进来个穿宝蓝杭绸长衫的青年,襟前金线绣的云纹亮得晃眼——是赵家表兄慎之。他手中折扇“啪”地一收,目光扫过我洗白的衣角,嘴角扯出个笑:“我说表妹书房怎么亮堂堂的,原是来了贵客。”
芸娘将瓷灯轻轻放回锦盒,睫毛垂成两弯小帘:“慎之哥不是说要去醉仙楼会友?”慎之却径自往太师椅上一坐,扇骨敲着案上未糊完的灯架:“那些酒肉朋友哪有表妹的灯有趣?听说你新得了盏‘八仙过海’的琉璃灯,不如取来共赏?”
我望着芸娘咬住的下唇,袖中拳头紧了又松。窗外的暮色更深了,梁间的走马灯转得愈发急,杜丽娘的影子碎成片片残红。慎之仍在高谈阔论,说城南王家小姐的及笄礼上挂了多少盏苏灯,又道知府大人亲题了灯谜头彩。芸娘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帕角绣的并蒂莲皱成一团。
“阿宁哥!”她忽然唤我,眼波如投石入潭,“西厢檐下那盏鲤鱼灯总也挂不正,你来帮我可好?”我如蒙大赦般随她出去,身后传来慎之的嗤笑:“破灯笼有什么可摆弄的,明日我差人送十盏宫灯来......”
廊下的风裹着蜡梅香,芸娘扶着竹梯,我替她系灯绳时,瞥见她耳后一抹胭脂痣,像雪地里落的红梅瓣。鲤鱼灯的琉璃鳞片碰出细碎清响,她忽然轻声说:“‘寒香引’原是给你留的。”我手一抖,竹梯晃得灯影乱颤,她急忙攥住我衣袖,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衫烙在腕上。
正此时,赵夫人带着股檀香味从游廊转来。她扫过我泛毛的袖口,眉头蹙成川字:“芸儿,前日让你给慎之绣的扇套可得了?人家特意从金陵带的云锦......”芸娘倏地松开手,鲤鱼灯猛地一荡,在檐角撞出个豁口。我看着那片碎裂的琉璃,忽然想起母亲压在箱底的绛红夹袄——原来有些人天生就合该穿金戴银,而另一些人连捧一盏灯都要战战兢兢。
上元夜的街市果然如慎之所说,满目都是流金的灯河。我提着“寒香引”穿过人群,瓷灯在风中轻吟,梅影婆娑如诉。转过长街时,恰见慎之的马车驶过,车帘绣着赵家家徽的蟒纹,芸娘侧脸的剪影在纱帘后一闪而逝。酒肆飘来的笑语中混着谁家女儿唱的曲儿:“月儿高,灯儿悄,心事重重谁知晓......”
我驻足望着那辆马车融进灯火深处,瓷灯不知何时已熄了。墨梅在黑暗里褪成枯枝,唯余袖口被她攥过的褶皱,还固执地留着温度。